树苗儿坐在小椅子上,玩自己的小草帽。娇嫩嫩的幼儿,生命初始,灵魂澄撤,无可匹敌的诱惑。
小家伙发现自己脚下的影子在长大,仿佛一滩蔓延的水。他觉得有趣,很认真地看。影子扩散,扩散,膨胀到极限,爆出密密麻麻丝须的触手,沸腾翻卷,一簇一簇直直伸出地面,颤抖着伸向树苗儿。
言辞追到,看到丛丛的影子藤蔓长出地面,正中心坐着一个奶娃儿,头皮一炸。他甩了背包,一只手抓住栅栏,足尖使劲翻过来。言辞闭上眼睛,双手的食指中指钳住一缕金光,倏地拉长,无机质感灼灼燃烧。
人,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
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
言辞遽然睁眼,手持金光,插入土地。地面影子尖厉哀嚎,无数触手撕扯言辞,言辞很快见血。他口中念着,金光又往土地里没入几分,影子挣扎着开裂。裂纹中金光大盛,最后轰然一炸,璀璨晶莹,漫天花雨。
言辞喘着粗气瘫倒,正对上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他一慌,坏了,情况紧急,来不及画阵法,小孩子眼睛干净,全看到了。
树苗儿抬起小手,隆重鼓掌。
言辞抹一把脸上血迹,笑道:“对,就是戏法。好看吗?叔叔会变很多戏法哟。”他拔出那长长的金光,竟然是……教鞭。
一节一节,收起来像钢笔。
言辞合拢教鞭,用钢笔形制的笔帽部分凌空一点,一朵微小的烟花在树苗儿眼前绚丽消散。
树苗儿很开心:“土地里开出花。”
言辞低笑:“对,土地是万物的根本。土地开出花。不光有花。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
树苗儿抿着小嘴儿,费劲思考半天,小心翼翼:“土地里长出人?”
言辞大笑,他累得站不起来,只好盘腿坐在树苗儿跟前:“土地里不能长出人。不是这个意思。说起来,你家大人呢?”
林应回屋洗手,拿到矿泉水,再出来,看到言辞一脸一身狼狈。
树苗儿奶声奶气:“叔叔想喝水。”
林应有点吃惊。言辞更吃惊。
怪不得这一带眼熟!
树苗儿看到林应,很欢快:“叔叔要喝水。”
林应拧开儿童装矿泉水,递给他:“是‘叔叔我想喝水’。”他非常风度地对言辞伸手:“来家里坐坐?”
言辞不为所动:“我的包,还在栅栏外面。”
林应长手长脚翻过栅栏,背着包轻松翻回来。
树苗儿喜欢言辞,捏住言辞的手指。
言辞也喜欢树苗儿,抱着他亲亲。
林应牵着一大一小往屋里走:“你得收拾收拾。这幅样子在街上给人看见了还以为你斗殴归来。”
实际上也的确是刚打完架。
言辞迫不得已去洗脸。糊弄着洗完心想赶紧离开,林应拎着药箱一脸公事公办:“过来,消毒。”
言辞圆圆的大眼睛戒备地看林应。
林应拍拍餐桌:“坐过来。”
树苗儿坐在餐桌另一头慢条斯理吃小蛋糕。
言辞蹭蹭挨挨坐过去,林应夹起酒精棉球就往伤口上按,言辞炸了毛地跳起来,林应给他吓蒙了:“你干嘛?”
言辞疼得眼睛里都是水汽。
林应看看镊子,再看看言辞:“……哦抱歉,我以前受伤都是这么处理的。”
林应家里没碘伏,只有酒精。他固执地相信,只有疼痛才能给伤口消毒,只有疼痛才证明消毒成功。
连哄带骗把言辞的擦伤刮伤都给收拾了,树苗儿吃完小蛋糕,打哈欠。林应抱着树苗儿上楼去睡觉。树苗儿趴在林应肩头,对言辞摆摆手。
等林应下楼,言辞板着脸:“有件事得提醒你。”
“讲。”
“你不能把小孩子一个人留在屋外。”
“抱歉。”
林应家里是军营作风,冷硬简洁,恨不得家徒四壁才算整齐,沙发上却有零散的小玩具,还有抱抱熊。
“刚才怎么回事?前后不到五分钟。”
“上次追我那玩意儿。它被我伤了,又被你吓了,蛰伏这么多天,出来补充能量。”
林应给他倒杯茶:“那么到底是什么?”
“影子一样的腌臜玩意儿,谁知道是什么。”言辞双手笼着茶杯,精巧漂亮的戒指看得林应手背一麻。
两个人相对无言。
言辞忽然问:“小家伙叫什么?”
“树苗儿。我哥的孩子。”
言辞点头。
林应忍不住:“树苗儿从出生身体就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挨着我他就舒服一点。你……看他了吗?”
言辞蜷起手指。
林应很郑重:“你救了我,还救了树苗儿。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这个问题你不回答也……”
言辞往二楼看。他想了半天,还是叹气:“等树苗儿醒来我再看看他。”
林应点头:“你不上二楼。”
言辞没说话。
林应端着大茶缸子喝一口茶:“以前有个战友,说他们家乡的风俗,只有家人才能出入卧室。”
言辞抿嘴。
林应微笑:“你的手指那么漂亮,为什么要戴这么多东西?”
言辞触电一样把手收回去放到桌面下的膝盖上。
“你的恩情对于我来说太大,所以不着急报恩,先在我家吃个晚饭吧。”林应起身,去厨房,站在门口系围裙,“我做饭比较简单。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你有忌口的么?”
言辞摇头。
林应大笑:“树苗儿能说一句话了,你倒开始点头摇头。”
厨房里开始热闹。林应切菜炒菜,一团热闹。电饭煲里飘出糯软的米香,厚厚重重地裹着心。
林应在厨房里忙,言辞悄悄起身,蹑手蹑脚一步一步上二楼。林应切菜的刀微微一顿,接着切得更大声了些。
树苗儿睡在主卧室。非常大的床,中间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小孩子搂着比他还大的抱抱熊,甜甜地呼吸。
言辞把戒指一枚一枚摘下,按照顺序,围着床摆满一圈。这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戒指,是法器。
言辞看他,咬破手指,滴血画阵。
林应端菜出来,言辞还坐在餐桌边,认真地等着晚饭。圆圆的猫儿眼,看人不拐弯儿。
林应温声道:“别嫌弃。明儿我去买几本菜谱练习,今天晚上你凑合着。”
言辞用手指蹭蹭鼻子。
树苗儿醒了,坐在餐桌另一边画画。一大片土地,埋进人,长出人。
林应挠头,难道这就要通知林召,让他准备幼儿性教育解释人的正确诞生途径了?
第7章 第 7 章
7 饕餮
林应难得到集团总部找林召。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
什么都看不到。
这座楼太高,高到抬头一看就心悸,泰山压顶地要倒下来。
林应走上近乎小广场的石台阶,直接进电梯上顶层,推开林召办公室门。林召不在办公室,这肃穆森严的房间空旷得有回声。
林应走到办公桌后面的落地窗往下看。林召一定要这样居高临下俯瞰世界。林应知道。从这里看下去,看到这座城市金钱开道的运行法则,听到这座城市沸腾的富贵引吭高歌。
他们小时候的家,是个逼仄的三楼。在城乡结合部。贫穷而且贫瘠,让人对于物质非常饥饿。楼房后面是一片田野,田野里零散着坟包。站在三楼远眺,经常看见人上坟。这是死亡。柏油路穿越而过,热闹肮脏,路面上一串一串驴粪,这是生存。生存死亡热热闹闹挤在一起,世世代代的人漠然地繁殖着。小。落后。脏。很远的田地里夏天晒大粪味道顺着风扑面而来。生生不息。
林召那时候特别爱对着窗发呆。林应从来不问,因为清楚他在看什么。他们之间没有丝毫血缘,可他们是亲兄弟。
他们血管里流淌的东西是同一种。
林召进来,看到林应:“你来了。”
林应看到玻璃勉强映出自己虚幻的脸。
两只怪物,不需要同时都醒着。
林应转身笑:“有事问你。”
言辞在林应家吃晚饭。不能说很丰盛,量足够大。树苗儿尚需要帮助,言辞很惊奇林应怎么会如此自如地对付幼儿。树苗儿小手攥着勺子,对着言辞笑:“猫猫。”
言辞下意识一歪头:“啊?”
林应板着脸:“不许没礼貌。”
晚饭之后,树苗儿又犯困。他一天当中精神的时间特别有限,小小的身子好像随时会倒。不是生理上的,林召两口子为了这个孩子倾尽所能,可找不出树苗儿昏昏沉沉的原因。
树苗儿现在除了亲近林应,还特别亲近言辞。言辞盯着树苗儿看,树苗儿趴在林应肩头,林应抱着他满地溜达。
本来应该活蹦乱跳的孩子,无可挽回地衰弱。
林应打理好树苗儿,送回二楼主卧,嗅到空气中一丝血腥气,但并无异常。树苗儿抱着抱抱熊蹭蹭:“叫猫猫上来嘛。”
林应点他的脑门儿:“不许没礼貌。叫叔叔或者哥哥。”
树苗儿打个小小的哈欠,蹭蹭林应,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