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知女
林应睁开眼,又是医院。
他差点失血过多。
四周没人,没有言辞,也没有林召。林应趴着,背上正中央最深的那道伤正在滚岩浆。他暴着青筋爬起,一点一点挪到条柜前,无法弯腰就跪着,在最里层掏出那包蓝色叶子。布袋包着整齐的叶片,一打开,扑面雨后空气的清新气息。
林应非常珍惜地拿出三片泡水。开水浇进杯子,蒸腾着温柔辽远的微醺。
他郑重地把一杯水喝掉,正好他嫂子领着树苗儿来看他。小家伙无意间听到父母说叔叔受伤,哭得不行,非要来。
树苗儿一进门,愣住,轻声道:“好大的翅膀……”
林应站着和他嫂子寒暄,因为他坐不下,他嫂子也只能站着,两个人没注意树苗儿的异常。小家伙很欣喜地踮起脚尖伸着小手去摸林应身边的空气。
巨大的,庇佑的双翼。
羽毛飘下来。
言辞站在街边买煎饼。他多要了一个鸡蛋,满足地捧着煎饼一口一口吃掉。他吃什么都不会剩。以前有人告诉他,不饥饿就是幸运,每一口食物都是福气,吃下去,必须心怀感激。吃到一半,他无意间看到人行道一边站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两眼法怔,对着街对面的红灯直直地走。
言辞把煎饼一揣,拔足狂奔,伸手揽着小姑娘往后一拖,瞬间擦过一辆根本没减速的轿车。
两个人同时摔在地上,言辞低声道:“撞到没有?摔到没有?”
小女孩傻呆呆看言辞,抬手擦脸。她的胳膊和脸上都有伤,看着不像新伤,倒像是陈旧性损伤,一层叠一层。小女孩有个讨喜的圆圆的苹果脸,可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不远处超市出来一个年轻女人,冲过来拉起小女孩慌慌张张检查。年轻女人单薄而苍白,快要化在空气里。她的脸上胳膊上也有伤,更严重。她没有道谢,或者说根本没看到言辞,踉踉跄跄拉着小女孩就走。言辞爬起,地上有个塑料娃娃。女孩子常玩的塑料人形玩具,一男一女正好一对。地上的是个男性娃娃,穿着西装上衣,没有裤子。言辞捡起来去追小女孩,手被划一下。他惊骇地发现,男娃娃两腿之间,插着针。
男性生`殖`器的位置,结结实实插着几根针。
中年男人最近春风得意,他不能不得意,因为他终于巴结上林召。虽然只是曲里拐弯的那么一点点联系,面没见过话没说过,也足够他心情好到对着老婆女儿和颜悦色。多难得。
他的好心情,到开门那一刻为止。乏味的女人,畏畏缩缩的女儿,破旧的家。男人压住气,挂大衣:“晚上吃什么。”
小女孩缩在墙角,惊恐地瞪着他,瞪得他丧气。养她五年,怎么就是养不熟。老话说得对,丫头都是给别人家养的。
“过来。”男人坐在茶几边,对女儿招手,“过来。”
小女孩往墙角缩一缩。
他一拍茶几:“过来!”
佳佳看恶鬼一样看他。
中年男人被一股气顶着,上去伸手提起她,扒着她的脸咆哮:“小贱`货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是你爸爸,养你五年养出个什么?”
面色苍白的女人扑上来抢女儿,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刺耳的哭声苍蝇一样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中年男人拳打脚踢,越打越想打,越打越想打。女人的求饶声激怒他漂浮着酒精与油脂的血液。弱者哀求不会让人同情,只会让人恨不得一脚踩死。
中年男人身后虚无的黑暗突然睁开一双眼睛。
言辞一惊,清醒回神。他攥着那个塑料娃娃的腿,眼前发花,晃着那一对浸着绿色毒液的眼睛。那眼睛在笑,对着中年男人笑,对着……言辞笑。
塑料娃娃散发着恶臭。暴力与恐惧的恶臭。
言辞沉默许久,下定决心,找到那个小女孩和她的妈妈。
林应把出院,坚持每天喝叶子泡水。他舍不得多喝,只有三片,伤口的恢复速度也足够惊人。脊梁上那条最深的伤口不再滚岩浆,变得非常痒。他对付伤口有经验,这是在长肉,绝对不能抓。只是这也太痒,痒得他恨不得拿刀重新划开。
树苗儿更加亲近他,嚷嚷着要看翅膀。林应实在闹不清楚小家伙想表达什么,哪儿来的翅膀?
为了安抚树苗儿,林应给树苗儿念童话。童话的结尾,坏人穿着烧红的铁鞋跳舞跳到死。
……以前没发现童话这样血腥?
而且穿着烧红的铁鞋蹦跳那不叫“跳舞”吧。
林应看着树苗儿黑黑的葡萄眼,不忍心,只好说:“你看,坏人死了,皆大欢喜。”
树苗儿点头。
林应翻一翻童话故事书,结尾坏人死掉的还真不少。坏人死掉,好人活着,光明的结局。
树苗儿突然很高兴:“猫猫来了。”
林应放下书:“什么?”
树苗儿跳下沙发,颠颠去开门:“猫猫来了。”
林应还没制止他,树苗儿推开防盗门,言辞正站在门外,满脸尴尬。林应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半天干巴巴:“你好。”
言辞身后吹来带着花香的软风。树苗儿拉着言辞的手:“进来吧猫猫。”
林应恍然:“哦对对,进来进来。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言辞拘谨:“我是……来求你的。”
他递上一幅素描。
林应给言辞和树苗儿一人倒一杯果汁,仔细看素描。
“这是你画的?”
“嗯。”
林应赞叹:“画得太好了。”
言辞抠杯子:“这个人,我想找他。”
林应审视言辞用高超技法画的面目可憎的男人,笑笑:“每天有多少人想要巴结林召,又有多少人自以为巴结上林召。”他深情地看言辞,“你的笔触应该画更好的画面。什么时候给我画一幅肖像画吧。”
言辞呛果汁,林应依旧深情,直勾勾瞪言辞。言辞拽面巾纸擦脸,树苗儿双手捧着果汁乖乖喝,什么都没看见。
“不过,既然是你的要求,我说什么都会完成。”林应握住言辞修长的手指。
树苗儿打开电视机,里面放偶像剧。男主女主争论谁更无耻无情无理取闹,旁白慷慨激昂:一边谈个乱七八糟的恋爱,一边愉快地活着吧。
漂亮女人雪白的胸`脯圆鼓鼓地绷在衣服里。布料描绘出乳`头的形状。细腰,雪白的腿。两腿并拢,夹着天堂。
她歪着头看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吞咽,他想插穿她,干死她。她比他养过的玩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有魅力,她对男人的吸引简直是生吞活剥。
“你……你家在哪儿?”
女人丰满的嘴唇轻轻蠕动。
“没有呀。”
“你多大了……”
“我活了,一百多年了哟……”
林应围着围裙站在抽油烟机下面挥舞锅铲:“加多少花椒?”
言辞捧着一本书用手指点字:“少许!”
“那八角呢?”
“适量!”
“……香菜?”
“一小把!”
林应给言辞分配了一个任务,站在厨房门口念菜谱。有个人念着方便,树苗儿这小笨蛋不识字。言辞站在门口念得很认真,林应手忙脚乱洗菜切菜加调料。树苗儿端着小杯子过来:“我想再喝一杯果汁。”言辞夹着菜谱开冰箱门给他倒。林应一边翻炒蔬菜一边愤怒:“去他的少许适量一小把!”言辞没经验,给树苗儿果汁倒太满,树苗儿走出厨房之后一滴不剩全泼身上。林应守着锅走不开:“你快给他换衣服!”
言辞拎着树苗儿上二楼,林应的衣帽间里非常空,有一只柜子专门放树苗儿的衣物。冷硬的硬汉风里夹着五颜六色的儿童卡通。言辞帮树苗儿换衣服,在二楼喊林应:“脏衣服怎么办?”
“一楼洗衣间有个脏衣篓!”
树苗儿挣扎着还要喝果汁。
言辞领着他下楼:“马上吃饭了。”
林应系着围裙抱着胳膊倚在厨房门口笑着看言辞。
言辞没明白:“怎么了?”
林应往上一指:“二楼。”
言辞僵住,红色显而易见从脖子往脸上蔓延。
林应一拍手:“开饭。”
林应做饭终于有了点花样。言辞吃得非常郑重。树苗儿吃得满脸都是油,林应拽面巾纸给他擦:“你看你。”
言辞咀嚼,林应伺候小祖宗,漫不经心问:“晚上想吃什么。”
言辞愣住。
“晚上吃清淡一点,我哥的私人菜园刚刚收获一茬送来,我看都挺好。”
言辞没说话。
“现在正好是吃海鲜的时候。我托人弄了一批很新鲜的虾夷扇贝,明天中午吃蒜蓉扇贝你看怎么样。”
树苗儿欢呼:“虾夷扇贝!”
言辞剧烈地思想斗争。
流浪猫儿喜欢海鲜,非常喜欢。林应指定了短期计划。虾夷扇贝后面还有空运来的桃花虾,桃花虾后面是牡蛎。可惜现在实在不是吃螃蟹的季节。不过林应搞到了上等秃黄油。
上兵伐谋。
哦也。
言辞头越来越低,林应冷静:“你忙归忙,饭点儿到了就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