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可以动这个哦。”奶奶轻柔道,“多亏它,你弟弟才到来。”
大男孩突然对那个诡异的针插有些惧怕。简直是……一泡血肉。血肉上插着针,又深又狠,针针都索命。
奶奶坐在阳光里缝衣服,阳光暖洋洋地照着她。她拿出珍藏的点心给大男孩,眼睛里有光:“男人要多吃,长大成为顶梁柱。长大要好好照顾你弟弟,知道吗?”
大男孩很郑重:“知道。”
奶奶乐呵呵:“我对得起老林家了。我对得起老林家了。”
夜色抑郁地压着,没有一丝声响。夏夜的田野失去生命的气息。小男孩跟着大男孩,在一片死寂中穿行。
“哥哥,妈妈和爸爸打架。”
“嗯。”
妈妈死活不给奶奶戴孝。谁劝都不听,回娘家了。妈妈恨奶奶,邻居都骂妈妈不孝。
大男孩不想谈论这个,小男孩只好闭嘴。
有乐声。两个小孩惊悚对视,他们感觉到大地的震动。强悍的鼓点踩着心跳,从天边来。小男孩一哆嗦,大男孩搂住他。
大男孩也害怕,他咬着牙站直,拖着小男孩往乐曲的方向走。
“就快找到神仙了。你忍忍。”
“神仙可怕吗?”
“神仙不可怕。”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跌跌撞撞走在田埂上。
为了奶奶。
“要对螟蛉子好,螟蛉子才报恩。孩子生下来也要对他好,他才不把林家的根带走。林家的香火说什么都不能断!记住了!”
产妇在手术室里挣扎。
“这次一定是个男孩!”干瘦的老太太迸发力量,脸上的皮撑不住她凶悍的表情,皮颤着往下垂。
她把那个死丫头埋在十字路口。
死也找不回来!
找不回来!
乐曲飘来的地方,有光亮。大男孩握住小男孩汗津津的小手:“不要害怕,我们很快就能要回奶奶了。”
小男孩点头。
“咦,怎么会有小孩子?”
大男孩和小男孩吓得坐在地上,背后低沉柔和的嗓音有着金石撞玉的质感,笑意盈盈:“别害怕。”
他们回头,看见一对带着暖意的,圆圆的,美丽的眼睛。
草地忽然沸腾,浮起荧荧火光。蛰伏的萤火虫四散飘飞,卷起天上星光的海。那对眼睛被映得琉璃晶莹,凝视着美丽的梦境。
夏季的田野生命力须臾间充溢涤荡,大男孩听到一声蝉鸣,悠然地穿越黑夜的另一边。
乌发白袍的漂亮青年手里拈着树枝,对着他们笑。
“你们怎么找来的?”
大男孩抱住小男孩,凶蛮的幼兽一样瞪着青年:“我们找仙人。”
青年一愣:“仙人?”
“奶奶说夏天晚上田野里有仙人聚会。”
青年的乌发被风撩起,他在风中笑:“找仙人做什么?”
“我们要奶奶。”小男孩终于攒够勇气,大声说。
青年半蹲下,很虔诚地看着两个小孩子。他想伸手摸摸他们,大男孩躲开,并且护住小男孩,眼神坚定:“我们找仙人。你是仙人吗?”
青年幽幽叹气:“你们的奶奶……去世了。”
两个孩子沉默。
青年动容:“已经离开的人,即便是仙人,也没办法啊。”
两个孩子还是不说话。
“你们家在哪里?”
大男孩站起,用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着风度拉起小男孩,硬着嗓音:“哦,那你不是仙人。我们继续找。”
他们刚想走,突然天上划下一道唳啸,尖锐得剐耳朵。青年抬起胳膊,一只巨大的雕隆起翅膀,站在青年胳膊上。小男孩吃惊:“有角!”
有角的雕用一种婴儿的声音哼哼,又像是撒娇又像是委屈。青年叹气:“知道了。”
他回头看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子:“你们……跟着我来,待会儿我送你们回家。”
小男孩傻乎乎地跟着走,被大男孩一把扥回去。大男孩挑衅地看着青年。青年抿着嘴有些谐谑:“哎呀呀,小孩子。”
他一挥手里的树枝,两个男孩儿惊恐地发现……自己飞起来了!完全不受控制,浮在空中。青年伸手拽住不存在的线,放风筝一样拖着两个小孩子往前走。
小男孩忘了害怕,高兴地拍巴掌:“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大男孩被弟弟气得半死:“你高兴什么!”
凤凰清吟,出十二律。上古乐曲,盘旋萦绕,涤荡山川。青年踏着乐曲行走。田间萤火流焰闪烁,拂过青年飘飞的白袍。
雕低飞引路,走到一处小小土堆前。土堆被野物翻开,露出……一团肉。
野物没吃它,那上面……密密匝匝插着针。
大男孩立刻捂住小男孩的眼睛,不让他看。
这是死去的女婴。咽气不久,五官被针插得一团糊。大男孩想起奶奶的针插,血红血红的针插,那么多针。他胃里滚着,他想吐。
雕很委屈。
青年跪在女婴面前,面露哀戚。他双手挖开泥土,将她放进去,认真埋好,唱摇篮曲一样念一段咒语。
大男孩从头到尾沉默。
等到青年念完,大男孩放开小男孩的眼睛,紧紧搂住弟弟:“那个……就是‘死’?”
青年忧悒:“是的。”
“奶奶……也死了。”
青年转头看他们。
他在他们身上看到因果因缘,犹是轮回无止境秘密的谜底。
“奶奶很爱你们。”
“是的。”
青年半蹲着,拥抱他们:“不要难过。爱我们的人,我们爱的人,终究会回来的。不要着急。说不定……很快会重新出生。”
远处,夜空下,嚖嘒蝉鸣。
青年轻声笑:“死去的人,埋入泥土,就像蝉。一个又一个夏季,一次又一次轮回。”
小男孩伸着小手想摸青年的脸,大男孩一把薅回来:“书上不是这么说的。”
青年蹭蹭他们的小脸:“乐曲如此炽盛,聚会快要耽误了。我们去踩个尾巴,然后我送你们回家。”
小男孩傻愣愣:“真的有仙人聚会吗?”
青年一只手领着他们一个。蛊雕在前头盘旋,它不喜欢有小孩子死去。青年掩埋女婴,它了一桩心事。
“附近土袛都来了,最后一次啦。”
小男孩很难过:“为什么?以后没有了吗?”
青年忧然地笑:“这附近要开发出来,田地要硬化推平,大家都要走啦。”
大男孩很果断:“是的,所以我们家可以搬进城里。”
青年叹气。
“开发不好吗?开发才有钱。书上说的。开发,激活商业,富裕。”
青年宽容地笑一声:“可是……大家都没有立足之地啦。”
大男孩强硬:“那凭什么我们要挨穷。”
树林深处火光盛盛。□□的队伍,金甲面具,玄衣朱裳。十二神明,缺了两个。青年用树枝在空中画画儿,画出三面狰狞面具。两个小孩子举着饕餮和穷奇,高高兴兴去跳舞。
青年自己也戴上,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手舞足蹈。
最后一次夏夜的聚会,有两个娃娃。
也不错。
舞蹈快结束,中间的篝火明明灭灭。青年隔着面具亲吻两个小孩子:“我们交换名字……忘记这里的一切,然后,回家吧。”
辽远的丝竹轻轻飘走,最后的盛会颓然离散。
我叫……弥明。
林应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在地板上跟言辞相拥入眠。树苗儿躺在不远处,地上净是触目惊心的血。林应立刻爬起,亲吻言辞:“乖,起来,到沙发上去。”然后小心翼翼走过血阵,抱起树苗儿上二楼。树苗儿睡得正香,嘟着小嘴不高兴。林应沉着冷静,拉着言辞的双手去自来水下冲,然后拿出药箱。言辞一看那个药箱立刻清醒,林应安抚:“别怕别怕,是碘伏,不疼的。”
十根漂亮的手指,被言辞豁得惨烈。林应当机立断:“我打电话给林召的家庭医生,让他来处理。没事儿这位什么都见过,你不必解释。我先拖地。”
林应把家里收拾好,看着家庭医生把言辞手指包扎好,然后着手做饭。
“今天不吃海鲜。吃点清淡的。以后……不要这么玩命。”
他眼睛一花,捏捏鼻梁。
言辞睁着眼睛看他。他笑笑:“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光做梦,醒了还不记得做什么梦,只是累。你在沙发上歇会儿,或者上楼睡一睡?”
言辞抱着大包包在太阳下昏昏欲睡。
林应一面切菜一面下了决心。林召最近隐隐有给自己相亲的意思。那么找个合适的时机跟林召讲明白了,他打算这辈子断子绝孙了。
窗外嚖嘒蝉鸣。
其实有个事儿林召不说,但林应大概知道。他们俩,应该是有个姐姐,还有个妹妹。姐姐夭折,妹妹也是。妹妹出生以后,身体里都是针。在医院里挣扎很久,还是没救活。
林应脑子里嗡嗡响,一团糟。他决定专心做饭。言辞眨着圆圆猫儿眼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看。
林应笑笑:“很快就好。”
针扎,针扎,女鬼别来我们家。
针扎,针扎,女鬼投去别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