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顿足、站定、乌鸦落于其肩膀上,其他人才注意到,这位戴着一个通体漆黑的光滑面具,将全部的面容遮盖于其下,连一双眼睛都未曾露于人前。
见状,茅语君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藏头露尾之辈,欺世盗名之徒——”
当!
一声清脆尖锐的声响震荡夜空。茅语君惊愕低头,看着自己突然断裂成无数枚碎片的长剑,面色陡变,遽然失声。
“口下留德,也留命,你怎么就不懂呢?”
那位妖王大人咔咔咔笑了起来,那声音就像是粗粝的金属在死命摩擦,只让屋内屋外数位听众炸起了一身汗毛,堵耳唯恐不及。
还是商寻彦能有几分自控力,勉勉强强抱了个拳,问候道:“鸦皇阁下,久仰大名了。”
“唔,是商家小儿吧,你也不赖。”
见对方一口叫破了自己的身份,商寻彦心下微惊,眼角扫过目瞪口呆、茫然失措的同伴,一瞬间,他在心里涌起了无数骂人的话,只待此间事了,就要全部砸到茅语君脑袋上去。
不过,他总算知道现下轻重缓急,全力斟酌着语气,问鸦皇道:“阁下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面对这句所有人皆心知肚明的问话,鸦皇仰天而笑,笑毕,忽而大喝一声:
“要人!”
惊天的气势腾空而起,席卷八方,刹那之间,不知搅乱了多少天地元气。屋内的修者个个面如土色,而外头的二位更是连连倒退数步,面色酡红,看起来随时都有喷血倒地的危险。
“自断剑,速交人,且留尔等不死!”
……
当少年踏着一屋子的长剑碎片蹒跚出门时,心里还犹自犯嘀咕。狂喜的感觉里,一种受宠若惊般的慌张情绪悄然冒出,袭上心头。
院子中,本是高高在上的二位少爷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再没了平日面对他——面对他们妖族同盟——时,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潇洒和高傲。
那种憋闷、仇怨、愤恨的表情,让少年本就轻飘飘的脚步愈发抬得高了。他昂起头颅,尽量忽略身上的伤痛,意气风发地穿过院落,来到了他的救命恩人面前,深深拜了下去。
“大人——”
话一出口,顿时就哽得不成样子,后续再难接上。难得那位鸦皇大人不以为忤,宽容地一笑:
“来,咱们回去吧。”
一路风驰电掣自不必说,少年心潮澎湃,泪眼朦胧,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偷偷打量拎着自己的鸦皇大人,没注意到他们飞行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对。
而等到他们穿过一处灰暗嘈杂的市场、掠过一片破旧低矮的贫民窟,少年怔了怔,这才回过味来:
“大人,这——不是妖族聚居地啊?”
“嗯。”
这样简短又无意义的回复,让少年打了个哆嗦,立刻噤声。他有些惶恐地偷觑着鸦皇大人,生怕自己的问题惹了这位不开心。
但他只瞧到了一张冰冷的面具,没能瞅见对方的脸色。
心下正忐忑间,前头乌鸦发出一声欢快的低鸣,而这位妖王也慢悠悠落在地上,丢下少年,指了指不远处一间还算干净的三层小楼,接着大踏步向那儿走去。
少年稀里糊涂跟在后面,也不敢再出声发问。不过看着前面那人飘扬的墨色长发,还有笔挺修长的身躯,他心中的仰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一发而不可收。
妖王大人——妖王大人——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这四个字,只觉得就像念了某种神秘的咒语一般,他的未来、整个妖族同盟的未来,似乎在默念之中,全都变得一片光明。
绿林的四大妖王之一专程来了红尘帝都,而且就现身在他眼前,从敌人手中轻轻松松救出了一文不名的自己……这种事情,足以让少年忘掉那什么灵帝的天威,而将眼前之人当做唯一的神灵来崇拜、来敬仰,说是愿为其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好像也不为过。
到了那小楼前,领路的妖王大人推门而入,直上三楼,登登登踏过走廊下的古木地板,敲响了楼梯拐角右边第四间屋子的门扉。
屋里有人用沙哑的嗓音回答他:“进来!”
这声音——怎么有点儿熟悉?
像是——鸦皇大人的?
少年一时有些发懵,及至被拉进屋内,看到了坐在书桌旁的一位玄衣散发、执笔绘鸦的清峻之人,更是瞪圆了眼珠子,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那人却不看他,只对坐在他对面喝茶的另一位黑衣人笑道:“本座的徒弟就是能干,瞧,又救回来一个!”
黑衣人冷冷一哂:“我还没同意你收徒呢。”
“唉,你这人忒不识好歹,为何总不同意?”画画的那位重重搁下笔,哼道,“本座堂堂一代妖王,做你家小妖的师父,难道还不够资格么?”
另一位还没来得及答话,少年已然彻底晕了:“妖、妖王?您是……鸦皇大人……?”
他笨拙地扭回头,去看旁边那位救了他性命、和“一代妖王”打扮得一模一样之人:
“那您——是谁?”
“啊,忘说了,我不是妖王来着。”
旁边那位轻轻摘下面具,随手拢起散落的长发,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而他的声音,也由鸦皇穆绍那标志性的低沉沙哑,变得如风般飞扬,如水般温柔,极富磁性:
“本人姓陆,双字清安,你叫我清安便好。”
☆、第60章 乱起帝都:着相
少年到最后都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 他内心其实已经有了点儿想法, 但却拒绝相信。
假扮妖王什么的——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但看着那人甩下玄色外袍, 接过一直阴沉着脸的黑衣客递过来的白裳, 再束发佩剑, 端正眉宇,瞬间就由一个气势逼人的老牌妖王,变成了卓然而立的儒雅公子, 外泄的气机也有了惊人的变化——这种奇妙而夸张的妖术, 原谅少年孤陋寡闻, 听都没有听说过。
所以, 这一位——应该也是妖王级的大人物吧?
后面的发展他就不知道了。那位像是一直在生气的黑衣男子嘟囔了一句“第十四个”, 随手捏了个剑符抛出去,很快, 楼下便有人奉命而来,带走了少年。
……
少年被带下去和他被捕的同伴会合后, 屋里就只剩了三个人。
正牌妖王大人本是想继续作画, 奈何那边二人动静太过,惹得他频频抬头, 最后实在忍不住, 搁下笔哼道:“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不喜欢就走人。左拐右拐下楼梯, 恕不远送。”
“哼,姓宁的莫要欺人太甚!等本座伤好了——”
“我就怕你了不成?”
宁十九撇撇嘴,对大怒拍案的鸦皇大人只作不见。
他正拉着陆漾坐在一面大镜子前头, 一本正经地给对方梳头发编辫子,玩得不亦乐乎。
陆漾对自己外表实在是太过忽视,导致宁十九煞费苦心,天天想着怎么把这位弄得好看一点儿,最起码不辜负那张还算漂亮的脸……他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不管做什么事情,投入的时间一多,就会形成习惯;习惯成自然,接着就会上瘾;而一旦上瘾,做事之人的心态就会莫名拐一个弯儿,向着不可说的方向狂奔而去,十头龙都拉不回来。
宁十九就是这样。
就在妖王穆绍负伤来此避难的当口,他正突发奇想,盯上了陆漾的长头发,整日翻着天上的画册来给陆漾换发型。
陆漾当年还要竭力反抗,抗拒宁十九的“魔爪”,可过了这七年,他也随宁十九去了。
毕竟这位天上来的没啥事儿干,闲得要发霉;再阻止他这为数不多的乐趣,搞不好把他憋出来什么毛病,到时候受罪的还是自己。
而他自己的这七年,可是累得不行!
他得修行妖术、勘察帝都、结交好友、暗地里再弄些勾当,时不时还得派遣宁十九回山去和鬼魇打个交道,再从那反馈回来的浮光掠影中抽丝剥茧,挖掘出尽可能多的信息,等等等等。
当然,对于御朱天君和贪狼天君,他更是从未忽略过。
唯一竭力避开的,就是他的嫡系那一脉。他从来不让宁十九给他带回来任何关于云棠的消息,因为那样会让他心情失控,思维紊乱,难免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出什么岔子。
陆漾就像一位老谋深算的猎人,面对着凶猛异常的猎物,正悄然潜伏在一侧,慢慢地、细细地打磨自己的武器,又一点一点挖出层层陷阱,等待最后交锋的那一刻。
只不过,对手太过强大,嗅觉灵敏,牙尖爪利,他必须死命掩住身上的气味,斩断一切羁绊,还有——
拉过来另外几个猎人助阵。
哪怕是混淆视听、吸引那凶兽的视线,也是好的!
七年中,他也算结识了几位了不得的人物,比如鸦皇穆绍;且借助上辈子的记忆,他还找到了几位现在修为甚浅、而日后却会成为一代宗师的年轻人,比如他刚刚救回来的那位。
至于更多的人才,则在无为书塾里。
陆漾惦记书塾里的精英分子,已经惦记很久了,可却迟迟未能与那些人会面——无为书塾的门槛极高,陆漾连续考了三年,今年才终于勉强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