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柔和地笑起来,摸索着按住容砂的手:
“幸亏是你。”
“那是!除了我之外,谁还能心甘情愿被你杀那么多次?谁还能死了那么多次又好端端地回来?谁还能凭自己的死亡触动天心?”容砂反握住那只手,神情有些骄傲,又有些萧索,“遇到我,你真是好运。”
“嗯。”魔君乖巧地说,“凤凰儿,等他回来,我去给你煮面条吃,这次放二十个鸡蛋,两把盐。”
“真是期待啊。”容砂想起那贯穿了他大半辈子的黑暗料理,眼中浮现出最深沉的笑意。他此生追求什么呢?不过就是有人陪他说说话,吃吃饭,并肩躺着,然后那个人有个名字叫“阿漾”罢了。
生与死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那把剑也不在。
凤凰一生郊游广阔,却只追过一个注定不属于他的女人,交过一个不太算是朋友的朋友,剩下的精力,都在养着一个比他还长寿的小孩子。
可惜,那个孩子终归要长大,要变成别人家的东西,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分明有些嫉妒,但握着手中那熟悉至极的手掌,他又觉得自己的嫉妒有些可笑。
他真的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咳嗽,准备迎接自己第三万多次死亡,同时喃喃道:
“我饿了。”
☆、第132章 后记·最后的正与邪
陆漾又在历劫。第一千九百次血煞天劫。
他一身青衣,负手立在极峰峰顶, 俯瞰天下芸芸众生。
劫云在他头顶汇拢堆积, 尘寰无光, 空气滞涩, 云上一点黑红粘稠得简直要淌下水来。山峦四周风雷阵阵, 鬼哭狼嚎、哀怨悲啼之声刺人耳膜,方圆万里之内,生灵绝迹。
“……还有完没完了?!”
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 忽有人用清澈高亢的声音剖开黑暗血污, 中气十足地连声吼道:
“短短的三年里你就引了七次天劫, 很开心是吧?!是, 老子知道你很厉害, 咱们一票子加起来也玩不过你,认输!认输还不行么!尊敬的无敌的伟大的崇高的祖坟冒青烟的清安魔君, 算咱求你了,你他妈赶紧高抬贵手, 让咱们歇个几天, 万事好商量!有啥事儿你就说,能办到的咱绝不推辞!您老人家身体多娇贵呐, 伤了痛了就不好了是不是?打什么架啊?渡什么劫啊?想见咱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咱们兄弟对您的敬仰宛如滔滔江水——”
陆漾身形未动, 眼神漠然依旧,只皱皱眉,不耐烦道:“滚下来。”
“哈?滚下——行!不就是滚下去么!只要你答应不动手——”
“聒噪!下来!立刻!”
天上的劫云抖了一抖, 像是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忽如春风来,乌云消退,彩彻区明,天光堪称温柔地斜斜洒下,仙音遥遥响起在极峰各个角落,鬼蜮散去,仙境甫临。
有人从天上踏祥云而落,晃晃悠悠地在陆漾身前三丈处站定,一揖到底,毕恭毕敬:
“天上十八,拜见清安魔君!”
陆漾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生受了这一大礼,也不回拜,姿态端得甚高:
“是你,啧,为何又是你。”
十八腆着脸笑道:“因为我和魔君最熟,说错了话也不担心被打得魂飞魄散,灵昧不复——”
“哦,是么?”陆漾笑,“不若你往前走一步试试?”
十八面色一变,冷汗立刻就下来了:“咱咱咱可没得罪你!”
陆漾哼道:“没得罪?哼,敢对陆某大喊大叫,这罪名稍微一算,让你死一百次都够了!”
十八赶紧赔笑道:“鄙人天生嗓门大,也不太会说话做事,清安魔君大人有大量,岂会计较这等细枝末节,和我一般见识……”
“人呢?”
“呃,快了,快了……”
“过三月,某要知道准确信息。”
“三月之后又要引劫?你能不能消停——啊,是,是是,您自便,您随意,您老开心就好!”
陆漾无可无不可地一笑,细看十八一眼,然后转身就走。
十八翻着白眼躬身相送。
至此,清安魔君的第一千九百次天劫算是渡完了。前前后后不过三十息,还是历劫者本人硬拉着天劫说话嬉闹才拖得这么久,否则最多三息,即可完事大吉。
“这小子……”龙月在山脚喝茶,摆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三盏玉瓷小杯,一杯属于他,一杯属于坐在他对面闭眼哼歌的凤凰,还有一杯,当然是属于山上那个把历劫当做召唤仆从的清安魔君,“天都没他架子大,真是祸害!”
凤凰慢悠悠停下唱歌,打了个哈欠:“哪有?他除暴安良,诛杀妖邪,鸡鸣狗盗之徒这些年被他杀得百不存一,黑暗势力更是被他挨个连根拔起……如此观之,他对世间正道的维护做得比天上所有人都好,挟功自傲,便是比老天爷架子大些,也是应该的。”
龙月眯起眼睛:“你倒能记得他的好处,可我只知道,他为了引下天劫,天天干那些丧心病狂的破事儿,还一干就是四千年!”
凤凰笑了笑:“我是自愿的。”
“你当然是自愿的!你要是不愿意给他杀,我能忍他到现在?”龙月气呼呼地看着手中小茶杯,觉得一口饮尽杯中茶水也显不出什么英雄气势,不由得叹气连连,十分怀念自己曾经的大酒壶,“要我说,他就是疯了,明明入魔,偏要伸张正义,清除罪恶,一副慈悲嘴脸;然有心向善,可又总盯着你这代表最纯粹善良与美好的大鸟,一个劲儿地杀你给自己造孽……杀你一百次就能惹得神憎鬼厌,天劫临头,可他又不是那些天劫的爹,也不是天劫的老婆,三天两头去调戏欺负那些小家伙做什么?”
凤凰噎了半晌,才闷闷笑道:“睹物思人?”
“哈?”
“阿月,你真是老了,忘了当年追裳儿的心情了。”凤凰掩住脸,长叹道,“最是离别久,近乡饮清愁。那情大过一切,痛过一切,他心中苦得很,所以才做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我们这些过来人,都担待则个罢。”
龙月怔怔地摇头,继而苦笑,喝下那滚烫的茶水。
再大再痛的情,就能让人心安理得地一次次杀掉亲人朋友,只为了罪孽加身,获得那三息或者三十息与天劫的无聊会面么?
真是自私啊。
真是彻彻底底的魔头手段。
树林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龙月抬眼望去,只见略显清瘦的魔君缓步走来,向他微一颔首,接着径直走向凤凰。
“小容——”陆漾的声音有些低哑,神色厌倦,与山顶那个颐指气使、昂然凌厉的魔君判若两人,“——走,我请你吃饭。”
凤凰懒洋洋地起身,用下巴点了点木然远望的龙月:“还有他。”
陆漾一撇嘴:“君子不与妖邪同席。”
凤凰抽了抽嘴角,龙月更是瞬间瞪过去,一拍桌子:“真是奇了,天上地下,唯阁下面前,龙月还不敢称邪!”
陆漾很敷衍地拱了拱手:“行行行,你不邪,你是正义使者好了吧?下次我试试宰了你,看看能不能引得正道紊乱,天劫加身?”
“他当然不能。”凤凰笑道,“世界上能以一己之力扛起正义半边天的只有区区在下一人,而且你别忘了,这头龙不像我,他死了那就真死了,从幽冥出来可一不可再,你若杀了他,以后就没人陪你拼酒了哦?”
陆漾跟着笑:“还是凤凰儿你最好了。”
“当然,我多疼你啊,事事为你着想。”凤凰笑眯眯地说,“来,叫声爹爹听听。”
“……”
“爹爹爱你——”
“……”
陆漾以头抢地,龙月掩面而逃。
春夏复秋冬,一年又一年。
龙月结婚生子,隐居绿林,于是山下喝茶的人只剩了两个。
雨雪继风霜,梅花接清荷。
容砂难得大醉,一睡百年,于是山下喝茶的人只剩了一个。
彼时陆漾杀掉的邪魔外道已达到了惊悚的七位数,功德大破天,所以他虽然入魔,可自身也能够挑起正道一部分的担子,成为行走的正道分支。在凤凰沉睡之后,他更是成了世间唯一一个清醒的“正道”,若他被杀,则天地震动,罪孽附于凶手之上,人鬼神共弃之,几能引发天劫。
他便跪别凤凰,居极峰脚下,一次次刎颈自尽。
他杀死了代表正道分支的自己,就像当年杀死了代表美好与光明的凤凰,天道震怒,判其有罪,轰天劫以示天谴。
三十息或三息的天劫,他一次次以死亡来换取,然后静静地送其离去。
有时候来的人是十八,有时候来的人是十七,亦或是更小的编号。他们毕恭毕敬,甚至战战兢兢,回答陆漾永远都不变的问题。
“人呢?”
“快了,快了……”
陆漾的第十九劫,快要出现了。
可是下一次,陆漾睁开眼睛,从死亡中挣扎着恢复清醒,看到的依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那个面庞。
他有时候会想,这样真的可以吗?真的能让消失的那个人回来吗?
然后他就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微笑。
是的,只要自己努力了,改变了,那个人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