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砂笑眯眯地缩回椅子里,轻轻说道:“我可不这么想,它——他恐怕也不这么想。”
(三)
天君又一次死在容砂手下,这一次他沉睡的时间格外漫长,醒来时几乎忘记了一切。
最后一次人性补全嘛,自然要特殊一点儿。
容砂将变成了婴儿的他放在陆家门口,想了想,又把十九劫的剑鞘揉碎了塞进他的襁褓里。这样,收养他的陆彻老爷子就会吸纳法则之上的神奇力量,以一介凡人之躯甚至能抗衡普通修者,在天君长成之前,他的这位便宜父亲便绝不会轻易死亡了。
嗯,也算是他替天君交的好大一笔抚养费,希望能换陆彻——陆家——一片真心的养育与呵护吧。
原来十九劫总会在天君身侧保护他,但是这一次,容砂用尽手段把那柄剑也塞进了轮回,使之化为人形,同时也让这主仆俩破天荒分离了一段时间。没有十九劫护着,没有过往的力量和记忆撑着,天君成长路上少不了危险和苦头,容砂把剑鞘留给陆彻,就是希望有一个强大的在天君身边的人能代替十九劫,殷殷护住懵懂弱小的天君。
然后,让天君找到他最后缺失的东西,功德圆满,神行凝一,回归不可测的天外天上去。
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但天君究竟还缺了什么?
如他所说,洞房花烛?
开玩笑,人类这种生物之所以为人,之所以有别于其他动物生灵,可不是因为有那么一个放浪的夜晚!
天君所缺的,是他自己从未意识到的东西。
他总是那般冷漠,漠视自己的生命,因为他自己可以无限制重生;漠视容砂的生命,因为凤凰也会浴火归来;漠视十九劫的生命,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有人能折断那把神剑;漠视天下人的生命,因为那些人与他无关……
他只是在做任务,他从未懂情。
缺失什么呢?容砂苦笑,喜怒哀惧爱恶欲,天君都经历过,但懂不曾真正拥有过。
他什么都缺。
怎么一一塞给他呢?
嗯,先让他失去吧。
也许他最缺失的,就是那一种名为“失去”的碎片。
(四)
火光冲天,陆漾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爹娘、兄弟、家宅,都在烈火中悲鸣着走向灭亡……平日里他总是淡然而镇定地微笑,觉得无可无不可,觉得随意也罢,觉得怎么都好……他从没有哭过,这一次也没有学会哭泣。
他只是把拳头堵在嘴里,眼睛里炸出密密麻麻的血丝,然后红得骇人的鲜血就从他的眼眶中流下,铺满了面颊。
“去入魔吧,阿漾。”容砂在他背后轻柔地说,“去走龙月的老路,去当一个大魔头吧,这条路上你会遇见你的十九劫,最后你会在龙月手下失去你的十九劫,这中间的时光,就是你需要的所有的人性……你不是天君了,你是魔君,去掠夺别人的东西,然后经历残忍的被掠夺,那才是你成长的开始。”
你要怀抱希望。
你要饮下绝望。
你要背负着别人上路。
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人不是“一”,而远远大于“一”,你要懂得,并乖乖去做。
(五)
天地要抹杀陆漾,龙月也有些憋不住气的趋势,魔爪一度伸向了整个真界——他的胃口可不小!杀陆漾,断十九劫,谋夺天下,这些都没什么,平日里容砂不介意花几万年与他玩玩,可这次不行。
这次是最后一个轮回,不能出现差错,也不能把时间拖得像原来几次那么长。容砂断了龙月的几个后手,又在天壑底下算了半天,算来算去觉得好不耐烦,这一局棋竟似遥遥无尽头——陆漾入魔入得太彻底了,他还记得仇恨,却忘记了为何会怀抱那份疼痛的仇恨,好好的体验人生的路给他走岔了。
罢,五千年不见美好与温情,确是会让伤口结痂。
那便摊牌,玩一局痛快酣畅的狭路相逢吧。
容砂以生命为引,牵引天机,逆转时光,唤第十九次天劫从天而至。
“你来干什么?”
“劝你改邪归正。”
“你说——你要替一个魔头背负罪孽?”
“如果可以阻止你入魔的话,我任何事情都可以做。”
“你要劝我到何时?”
“一日不改就劝一日,千年不改就劝千年,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我不入正道,因为这样,你就会留下来,陪我千年。”
“我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是哪样?”
“我喜——喜——喜——”
容砂躲在天壑里笑,知道世上有本事的那几位这时候都该气得发疯,龙月更得抓狂不止。但爱情就是爱情,那两个非人类的家伙有了人类的感情,由“爱”这一点推之于“人性”这一面,接着圆满“人”这一立体,怪物变成人类,这于整个真界来说都是莫大的福气。
容砂想到这儿,不由得又有些忧伤——真可惜,这件事除了他之外,别人谁都不知道。
(六)
得到了,失去了,成人了,该归去了。但是——
“等一等,等一等喂喂喂喂!”
容砂赶来战场的时候晚了一步,没有来得及提醒场中之人小心真界的反扑,其实他本人在战场之外的时候也没有太深的感觉,难得地错过了两位棋手——将与帅——正面相遇的真实情报,从而犯下了唯一的错误。
“我要入魔。”陆漾没理他,静静地这么说。
龙月脸色铁青,很想说“你师父的死不关我事”,但人时他放倒的,战局是他挑起来的,天地的怨念是他引过来的,何况陆漾的这句话正和他心意,所以他也没理会焦急的容砂,反而望向宁十九——十九劫呢?你快来看看你家魔头,不拎出去好好管管吗?
怪物由怪物去处理,怪物由怪物去废掉,这才是消灭陆漾和十九劫的正途。
可是容砂不这么想。他看着一脸平静的陆漾,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宁十九也看着陆漾,发了一会儿呆,忽的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没忘吧?”
陆漾皱起眉头:“什么?”
“入魔可不好受,天天心神被煎熬,魂魄也会被血污杂质玷染,你会很疼的。”宁十九像是回
答他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一定……要入魔?”
陆漾冷冷地注视着他:“心有不甘,不服,不平,血仇所指,正道难容。”
宁十九沉默下来。
院落里落针可闻。
陆漾失去了某种东西,这本是容砂最初定下的目标,可这种方式——容砂知道陆漾无法接受。
他要失去,要痛苦,但必须有一个复仇的对象,必须能有平抑郁之气的解决之道。最好的敌人当然就是龙月,让龙月杀他亲友,逼他伤痛感怀,然后两人酣畅淋漓地打一场,最终二人都会悟道于盲。
可惜,天不遂人愿。
龙月竟没下杀手,天道竟直接干预。陆漾的敌人变成了老天爷,他当然不会再去动手打架,而是选择了对应的抗争方式——入魔道。
这本也没有什么,这或许是另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容砂有些苦涩地想着,看了一眼宁十九——他知道他劝阻不了了。不再是怪物的那人和那剑,终于有了创造神奇、突破宿命的能力。
“正道难容吗?”宁十九轻轻说,“这是罪孽吧。你也许忘了,但我一直记得,我和你说过——”
我要帮你背负罪孽。
帮你背负所有的罪孽。
我要劝你改邪归正。
宁十九没有把话说完,他突然全身颤抖着倒在地上,消失在奔过来抱住他惊叫的陆漾怀里。容砂默默地目送他离开,替他将未完的衷肠无声倾诉。
陆漾失魂落魄地跪在他前头,明明不记得他曾经的人生,却不知不觉地和原来很多次一样,下意识地求助于他,用慌乱的眼神问他发生了什么。容砂走过去,轻轻抚摸他那似是亘古未变的容颜,轻触那张终于有了人情味儿的脸,一点一点地,露出了怜惜的微笑:
“恭喜你了,漾儿天君,你和你的剑都补全了自己。只是——十九劫失去了其形体,而你,失去了你最不能失去的东西。”
(终)
杀了他多少次,又被他杀了多少次,容砂这回已是彻底搞不清了。
他仰躺在山坡上,身边是嫩嫩的青草,远处是蜿蜒的河流,头顶是湛蓝的天空,风景悠然美丽若画。容砂嗅着醉人的春味儿,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又来杀我了吗?”
“嗯。”
清安魔君轻轻坐在他身边,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容砂猜测对方也和他一样仰躺了下来,眯着眼睛欣赏蓝天白云——他们之间总有杀伐生死,却无杀意敌意。
“还记着次数么?”
“五位数吧,开头是三……”清安魔君在他身边低低地说,“对不起,小容……你怨我么?”
“你觉得呢?”容砂叹道,“你杀我难道是因为个人喜好?不是吧?那不就得了。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怨得谁来?我答应了帮你的忙,最后却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唉,那些年还吃了你无数鸡蛋面,占了你几十几百年的床……欠你的!都是欠你的!你现在就是把我剁了下面条吃,我也只有忍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