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与温柔背后,是历经生死之后近乎厌倦的冷漠。别人漠视他人之生命,而昔年那个咯咯笑的婴儿,如今这位勾着唇角的男人,他一直在漠视自己的生命。
陆济讨厌他,讨厌对自己生命完全不想负责、飘忽得让人不敢放心去承认去系怀的那个他。
他不愿去接近他,便是怕出现眼下这种情形。
我把你当至亲骨肉,你随便死在我前头,却要我情何以堪?
你对得起我吗?!
你凭什么奢求我的原谅?!
“不原谅!也不准!”陆济叫道,身形晃了晃,迅速丢了破碎长剑,冲陆漾扑了过去,“还个屁!不准还!你不许动!你——”
他晚了一步。陆漾很轻松地把那枚长剑碎片按进自己的咽喉,将鲜血溅了陆济满头满脸。
对不起。
这位眨眨眼睛,有些抱歉地用眼神向陆济示意——血从他的咽喉与嘴巴里不断涌出来,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对不起?
呵——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死?
陆济只觉得一身血液全部逆行集中到了头部。他眼前一片暗红,山川摇晃,天地离合,陆济困难地大口喘息,感觉像是迎来了世界末日。
陆漾——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伤害的陆漾——他特别特别讨厌的弟弟——害了陆家还有自己的罪魁祸首——死了——要死了?
自杀——好一个自杀!
陆济恍然,继而惨然。他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枚长剑剑尖碎片,摸到了一手湿热。
“如果——如果我说,你活回来,告诉我这是个拙劣的玩笑,我就原谅你——你会不会答应我?”
陆漾含着柔和的笑意看着他。
“不会,是的,你不会……你虽然在我面前从不反抗,但我知道,你压根儿就不把我当回事儿……我的话,你有哪次是当真的?”陆济想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冷脸,但肌肉不听使唤,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绝望。
陆漾躺在他怀里,慢慢地张开嘴巴,挣扎着做了两个口型。
大哥。
“都说了不许叫我大哥!”
——大哥。
陆济哈的一声笑出来,眼泪和着话语喷涌而出:
“啊,好啊——还记得我是你大哥啊?你不是求我原谅你吗?那就付出行动做给我看啊!站起来!说话!求我!别他娘给我装死!你这混账东西,把爹娘都从我身边夺走了,现在还要夺走我最后的亲人,你以为我会一直忍着你?最后警告你一次,我这辈子只有那么一个弟弟,你要是把他弄死了,我——我就——”
陆漾微微摇头。他最后的笑容有些苦涩,但比他平日恬静的笑显得更加真实——那是死亡之前最后的真实。
我就永远都不原谅你。
陆济咬住了最后那句话,就像咬住了某个快要离散崩溃的灵魂,死不放弃,死不认输。他紧紧扣着陆漾的脉搏,直到那微弱的搏动转为漫长的寂静,他还是牢牢握着,不肯松手。
(终)
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一年复一年。
鲜血染就了复仇之路,复父母惨死之仇,复身世离奇之仇,复兄弟相隔之仇。谁曾逼得陆家分崩离析,谁便要被陆家的长子逼得跳入冥河,从凡世红尘到修者世界,从御前马夫到龙塔帝皇,心中有罪之人,没一个逃得开去。
绝不原谅。他一直这么说。
人们曾不知他是谁,他便用没有剑尖的剑指向敌人,轻轻道:
失职者。
后来重伤的魔主专门出关去与他见了一面,他自此便换了称呼,自哂曰:
监护人。
匹夫之怒,向来不知缘故。问三尺青锋,轻风笑人情糊涂。
这一天,陆家的衣冠冢前头,陆济又换了一把新剑。
“……谢谢。”
“又不是为了你。”
“不是为了我吗?”
“当然。”
“好吧好吧……大哥,消消气,原谅我呗?”
他回身,敲断剑尖,把随便丢在地上,然后冷然而笑:
“做梦。”
“你不自称是我的监护人了吗?”
“胡扯。”
“呃,别的不论,我都求你二十年了啊。”
“没用。”
“喂!你究竟要恨我到什么时候?”
“……地老天荒吧。”
“这种话能随便说么?很伤人的你知不知道?作为一个兄长,大哥,你真的很失职啊!”
“……找死?”
“哼……不敢!不过我突然想起来,你当年说有些话要告诉我——”
“忘了。”
“那,你都——你都不问问我是什么吗?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陆家,我为什么——”
“谁管你。”陆济发出不耐烦的冷笑,“你是什么?你不就是我那不中用但勉强还算可爱的弟弟么?我陆济的弟弟不出现在陆家,你还想出现在谁家?”
“啊……说得有理……对了,都道兄弟没有隔夜仇……”
“放弃吧。”陆济停下笑声,面孔一板,“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灭族之恨誓不两立,你给我继续跪着——龙月?你来得正好,看着这混账,他敢起来你就打断他的腿!敢徇私情的话,等我回来两人一起打!”
“呃,大哥,您哪儿去?”
陆济踱了两步,慢悠悠地又笑起来:“去幽冥揍几个贼心不死还想设局欺负你的兔崽子,顺便看看爹娘,告诉他们——瞧,还是我这当老大的更厉害。”
“说实话,一对一认真打,你在我手下撑不过一息……才怪!才怪!我说着玩儿的!大哥您赶紧放下剑!小心伤了自个儿!”
陆济咬牙切齿,很久之后,他才斜觑着那跪着赔笑的大名鼎鼎清安魔君,一字一顿、真心实意地说:
“你这厮,真是令人讨厌呐。”
☆、第131章 番外·养吾子
(一)
多少次杀了他,又多少次被他杀, 容砂已经记不清了。
“四位数吧, 开头是六, 后面零碎的我也没认真去记。”年轻的天君坐在他的床边, 怀抱着一柄古朴长剑, 神色倦倦地和他说,“小凤凰,你这次睡了十七年零一个月多, 伤得很厉害吗?”
“别装无辜。”容砂气得都要笑了, “杀死我的人就是你, 你连自己干了什么都不知道?”
出乎他的预料, 天君点了点头:“嗯。”
这可是大状况, 容砂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摸摸自己的脸,确定没在重生的时候被对面那恶劣的坏种画上什么王八图案——这事儿不止一次地发生过——然后将手伸出去, 摸了摸对方的脸:“你开始失忆了?”
天君任由他摸,倒是他怀里的剑发出了一声铮鸣, 似在表示抗议:“嗯。”
“这意思就是, 你要‘满’了吧?你快要成为完整的人类了么?”容砂对着那张脸孔揉揉捏捏,手感十分的好, 让他有些不想停下来, “喔, 你的脸都有温度了,软软的暖暖的真舒服——恭喜呀,万载苦炼修行, 一朝功德圆满,请问漾儿天君——您现在有何感想?”
天君老老实实地端坐着认他捏,乖乖地回答他的话:“守了你十七年没吃饭,我饿了。”
(二)
天君下厨做了一锅面条,打了十个鸡蛋,撒了一大把盐,其余什么佐料都没放。他和容砂狼吞虎咽地把这堪称黑暗料理的鸡蛋面清扫干净,然后打着饱嗝出院赏月,顺便商量一下接下来该干什么。
“你还欠缺什么呢?”容砂窝在小院中的老爷椅里,懒洋洋地摸着下巴,上下左右打量着天君,“咱们认识了几百万年,一开始你和白纸似的,我好容易把你弄成这样子……该补的都补全了吧?人的七情六欲你都经历过,按理说上一次你为了十九劫面对天下虎视眈眈者,虽九死而一步不退,‘爱’这东西应该也得到了……”
“是得到了。”天君说着,突然有些羞赧,“但是不全。”
容砂扬起眉毛,端起椅子旁有些冷了的花茶:“哦?真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你这就推算出来啦?百种人性,你还缺什么?”
天君垂头道:“书上说,爱情落于实处,须经洞房花烛,我还没……”
噗,容砂把茶水喷了他一脸。
“你故意的吧?!”
“当然,否则怎么能那么准!你都没躲开,哈哈哈……”
“所以说,洞房花烛是怎么回事儿?”天君挥挥手,把脸上的茶渍凭空抹去,“那就是我人性欠缺的最后一片……吗?”
“有道理……”容砂忖度了一会儿,乐不可支地在椅子里蹬腿,抚掌笑道:“就是他罢!”
天君一脸沉静地看着他发疯:“谁?”
“和你洞房花烛的人儿啊,找个人手把手教你,这一关很好过。”容砂坏坏地说,他看见对面那人玉瓷般白皙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殷红,“不过只有夫妻才能洞房,阿漾呐,我且问你,你愿与谁做夫妻?有确定的人选了没?”
天君立刻摇头:“夫妻?没有!”
“真的没有?”
“呃……真没有。”
容砂从椅子里爬起来,凑到对方脸前很近很近的地方,轻呵着暖气:“那你看我如何?”
天君怔了怔,他怀里的长剑忽的光华大作,龙吟冲霄而起,把他吓了一跳,忙柔声安抚道:“十九劫?十九劫?你发什么脾气啊,这是凤凰小容儿,咱们的朋友,他没有恶意,靠近我也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