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弼御驾亲征,带出来的东西岂有不好的,又是立了志要对晋枢机还以颜色,对手下也不吝啬。岳燎因在军中没有背景,平素都很难见到这些好东西,此刻又岂肯轻易放弃,因着向导都是楚人,手中刀坯子就拍在了向导的脖颈后,“别给老子玩花样,谁不知道楚军人少就靠火器强,不带这些,上去给他填炮筒子吗?”
岳燎是底层出身,爹是村头一名打铁匠,娘死得早,就留下他和一个妹妹,从小一把子力气,干了自家的农活不算,还去旁人田里帮工,攒了两个钱,给妹妹买了二尺红头绳,兴头头送去爹的打铁铺子里,却发现亲爹竟然按着妹妹欲行禽兽之事,口中还不干不净道,“谁叫你娘死得早,肥水不流外人田!”
妹妹的哭喊和爹的狰狞一下子点燃了他的火,燎破了他的心,十三岁的他抄起炉上没打完的刀,从背后一刀捅死了爹,带着仅有七岁的妹妹逃出了村子投了军,靠着敢打敢拼也杀出一个锦绣前程来。如今,妹妹已经定了兵部尚书许茂源的小公子,他就等着这次捞了军功再为妹妹攒些嫁妆。
向导们看着岳燎那柄只有一把坯子缠着脏兮兮的伞绳的妖光闪闪的大刀,乖乖闭了嘴。
岳燎命兵士们带齐了武器,一路急行上峰去。
东北方向,王源储也正嘱咐兵士们带好武器辎重,小心上山。他是长兴侯唯一嫡子,世家出身,真正的膏粱子弟,按理说,不该跟着商承弼到沙场上来赚前程,可惜,造化弄人。
长兴侯娶的妻子程氏是老永昌伯的女儿,两人是姑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程氏及笄后,就嫁了表哥为妻,也是伉俪情深。可偏偏,程氏过门那年,老长兴侯就去世了,夫妻守孝三年,父孝刚满,老永昌伯又去世了,又守了一年,一年之后,永昌伯夫人也去了,又是一年,孝道当头,小夫妻耽误了这五年,也没人能说什么。可不知为何,五年之后又是五年,程氏竟依然一无所出。姑姑做姑姑的时候,自然疼侄女,可姑姑变成了婆婆,就疼不起无后为大的儿媳妇了。长兴侯此时已袭了爵位,顶住了压力不肯纳妾,老太太拗不过儿子,却说什么也不能因为自己家侄女让王家断了香烟,于是,只好在王家旁支过继了一个嗣子,说是自己对得起娘家也对得起婆家了。
程家小姐感念丈夫情深,自然答应。长兴侯与永昌伯两家还一起上书为嗣子请封了世子,无奈天意弄人,册封世子的诏书刚下,程家小姐就查出有孕,一举得男,这个男孩就是王源储。当时过继来的小世子才四岁,长兴侯想来个釜底抽薪,程小姐人品贵重,一力护着嗣子,称没有哥哥哪来弟弟,表哥对自己情深已是前世福泽,又岂肯轻易损了福分,索性将嗣子带在身边,视如己出,和亲子一并养大,并从小就教训王源储,自古英雄多磨难,你是爹娘的亲生子,身系长兴侯永昌伯两府的荣耀,老祖宗们当年也是靠自己的本事打下的爵位置下的家业,世家子弟也当继承祖志,自立自强才是。
有母如此,长兴侯家的两个儿子都极为出色,深得商承弼信重。如今,长兴侯世子王源伫驻守京安,次子王源储被商承弼带了出来。
王源储本事高,岳燎战力强,商承弼自觉自己这次派的两员都是猛将,又装备精良,自然毫无问题,他就不信,楚以弹丸之地,新训之兵,还能比得过自己倾举国之力选出的帅才?自己亲点了并将,配好盔甲,上峰之前还问道,“他还在睡?”
小顺子战战兢兢答,“前面传来的消息,侯爷依然没有醒过来。”
商承弼微微一笑,“那就让他睡,睡醒来,发现什么卧薪尝胆,复仇雪恨全是一枕黄粱才好!上山!”
天子亲征,九军护持,身后是云集响应,自然是声势浩大得不得了。商承弼走中路,一路竟未遇到任何抵挡,他发兵远比王源储和岳燎晚,是亲眼看着他们进了山才出发,此刻,他的黑底金云九龙旗居然比王、岳两人的帅旗立得都高,商承弼心下得意,晋重华啊晋重华,你纵然苦心经营,又能留下多少人,这中路果然空虚。
商承弼是龙旗招,战鼓盈,迎着朝阳,一马当先上了山,他的军队走得像是比日头还要快,才到正午,就走了接近一半的路,于是,命令就地休整,避过了日头再赶路。
凤凰山日照足,雨水多,虽是八月末,草木依然丰茂,横柯上蔽,枝杈横斜,日光从树影中斑斑点点地渗出来,荫凉得很,中路又是商承弼亲自带兵,不缺吃不缺喝,大家在树荫下吃着干粮喝着水,惬意得很。吃饱喝足养好了精神,跟着皇上把头顶上那碍眼的金色火焰旗拔下来,自己这一趟就名也有了利也有了,于是,各个志得意满。商承弼再叫行军,也是精神百倍。
一路劲头大,补给足,天大的前程就在眼前,众兵走了一个下午也不觉累,看着日头一点一点落下去,山中本就因为树多而昏暗,黄昏时分就更是幽深。
商承弼军令极严,队伍整肃,人人都不敢出声,可心中却是各有蓝图,正谋划着要讨什么赏,突然,一阵邪风吹过,荫凉就变成了阴凉了。
商承弼眉心微蹙,心道,难怪晋枢机喜欢装神弄鬼,这楚中真有些鬼天气。他虽自负,但到底知道大军出击不是儿戏,命左右查看了地形,又觉此地居高临下,当即命令就地驻兵,静观其变。
所谓当凌绝顶,览众山小,商承弼虽未走到山巅,也足以俯视群峰,一看,就看了个七窍生烟。
他人在中路,俯瞰东面,起初还能望见岳燎和王源储两支军队在山间穿行,各安其道,进退有度。
突然,岳燎所率的东南军突然乱起来,此时又是黄昏,林间阴暗,不知哪里来的邪风呼啸,两峰上嶙峋的树木随风乱摆,枝影飘摇,山上视野不够,除了一道道红光,什么都看不清,而后,就听到了炸雷的声音,爆炸声在山中回荡,夹着惨嚎声,经久不绝,而后,商承弼的军中有小兵惊叫道,“是火!火!楚军大火烧了岳将军的辎重队。”而后,整个山里都听到了天崩地裂的声音,商承弼听得清清楚楚,有突然地震响,有呼呼地火爆声。
烈响来自风火筒,爆响来自雷火车,这两样都是威猛火器,杀伤力不可小觑,原是攻敌的利器,但若是被火点燃了,爆在自家营地里,杀器,就变成了自杀利器了。
商承弼这边还来不及为他的东南军痛惜,东北边就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商承弼此次不用听人惊呼了,他眼前,猛然掠过晋枢机巧笑绝艳的那一抹笑容来,“世人只叹八月十八的钱塘潮是天下奇观,却不知,我家乡有一处山峰,据说是凤凰沐浴之处,每到八月中落潮,两峰中水出,淹没了整座峡谷,那才叫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还对他说“哪一日朕得了空陪你去看”,他说什么来着——商承弼握紧了拳头,他说——总有一天会叫你看到的,看得清清楚楚。
今日,他果然看到了,火烧东南,水淹东北,一处迎风,风助火势,一处背风,水淹三军。
“晋重华!”商承弼立拔轩辕剑,长剑指天。
重华——重华——重华——华——
凤凰山上,只有一圈一圈的回声,和被他内力震下得一片一片的落叶。
再往上看时,山顶金色的火焰旗不见了,商承弼一个人带着他的千军万马,伫立在山腰之上,那些期望,那些志向,那些情爱,那些过往,随着山下的被火烧,被水淹,被逐个击破的军队一样,全军覆没,无影无踪。
他,再抬头,没有旗,没有兵,更没有晋枢机,低头,脚下匍匐着无数生灵,他握着他的轩辕剑,独自一人,站在山腰上,上,失去了追逐的影子,下,找不到后退的理由,无论耳边多少山呼万岁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大获全胜的晋枢机从病床上醒来,接到四战连劫的军报,就两个字,“过江!”
藏在大江两岸的雪衣卫,趁商承弼被困凤凰山,开着战船,载着重炮,浩浩荡荡过了江。留守江边的梁军,向只身前来亲自请罪的靖边王商衾寒求援,却毫无音讯。
群龙无首,孤立无援的梁军在一鼓作气,气势如虹的楚军的坚船利炮下,一退再退,将江北四郡,拱手让给楚军。
商衾寒在凤凰山上得到消息,率大军奔袭而下,问责靖边王,靖边王伏地跪倒,痛呼冤枉,“臣几番上请罪折子皇上都未收到,江北求援的使者臣也从未见过,想来,江上与中原连通的道路早被楚人切断。更何况,臣自接到皇上问罪诏书,诚惶诚恐,只身前来请罪,未带一兵一卒,即使想救,也回天乏术。臣心无贰志,对大梁至忠,天地可鉴,楚人行此奸计,正是要离间叔侄君臣啊。”
商承弼被他反将一军,不怒反笑,心道此人包藏祸心,自己与晋枢机决战在即,定不能肘腋之间留此祸患,不能安内,何以攘夷?当即决定撤兵北归,回师京安。
商承弼赫赫而来,茕茕而去,楚地百姓大呼痛快。
缠绵病榻的重华公子,被护卫拥在霸下舟上,睡梦中就到了江干。一觉醒来,大江北面,也成了他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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