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商衾寒和晋枢机修太明池,说是供两人南下游玩时护航,又练水军,每年军费花得无数,大家都当皇上是冲昏了头脑博美人一粲,后来商承弼水上陈师,大家才明白,原来皇上多年前就有兴水师的打算。晋枢机原是楚人,楚人水性精熟者极多,也是练兵的一把好手,他在与商承弼演习时,早默默安排了人手,否则,三年前逃出宫,难道只为救一个楚复光吗?
只是楚人大多在湖中河中习水操练,到了大海还是略有不同,不过晋枢机的战船极大,船又造得稳,能被派出来的又多是强兵,倒也不碍什么了。
当年,晋枢机在太明池画战船的构造图,商承弼笑道,“重华有长风破浪之志”,晋枢机只淡笑不语,今日风行观海面舳舻千里,战旗蔽空,方知,重华公子背负青天,中流击水,胸中自有沟壑。
这边晋枢机还未登岸,那边商衾寒就收到了消息,毕竟,浩浩荡荡的战船自海上来,如密云侵岸,狂浪席天,便不派探子,也感受得到波涛了。
商衾寒正在和将领们商量如何与赫连傒对决,听了回报,众将脸上现出不可思议来,惟商衾寒拊掌大笑,“好!六年前,这位重华公子忍辱投降,未能一战,倒是终于等到了今天!”他说着,就将沙盘里一半的兵力都后撤到东边,又分三分之一守住营盘,原已经摆好的与赫连傒对战的防线竟减到了三成兵力。
当下有人道,“王爷,晋枢机还没有来,赫连傒横扫草原,可不是易与之辈啊。咱们与他交手,互有胜败,若是只分得这些人——”
商衾寒一挥手,连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也不在意,“赫连傒是磨利了牙的头狼,但晋重华却是空着肚子的下山虎,你见过虎狼争锋,虎几时输过的?这人骄傲得紧,若是不拿下我的营盘,又何必亲自率军从海上来?”
云卷为晋枢机送上一盏燕窝,晋枢机笑道,“船上不比平常,何必还费心做这些工夫?”
云卷道,“我既跟着世子出来了,旁的做不了,这每日一盏燕窝还挑得出来。”她说着就回复道,“那位赢少君很是老实,除了每日观天、看星、望路,独自打坐疗伤,倒是安分得很。”
晋枢机道,“不必理他。看着就是。”
云卷连忙应道,“是。这次与他父亲决战,他还有大用处。”
晋枢机将粥碗放了下来,微微一笑,他要风行,岂是为了做这种不入流的事?只是,他也不解释,只透过舷窗,望着海上红日生光,战神吗,我若没有猜错,你此刻,应该在等我。那就痛痛快快打一场吧,我——从海上来。
射干(1)
晋枢机登岸的那一天,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他立在第一艘战船的甲板上,从遥远的远方来,商衾寒的靖王军穿着玄色的铠甲,列阵岸边,一行一行,一排一排,一列一列,鳞次栉比,仿佛站满了拳海湾曲折的海岸线。
拳海湾,是大梁最东端的一个口,因为长得像握起的拳头的模样而得名。靖王军沿着海岸立在灿烂的日光下,甲胄闪着光,晋枢机不必用千里眼,就仿佛看到了一圈一圈的彩虹,绵延千里。
船将靠岸,炮已填满,刀已出鞘,商衾寒用千里眼看到了晋枢机驶来的战船高昂的炮口,他也有炮,可悲哀得是,他是来迎战赫连傒的,赫连傒横扫草原立下赫赫战功的,是骑兵,他带了马,带了车,甚至和商承弼交易似的抢了五门大炮,但他没有船。
晋枢机不仅有炮,还有钱。
所谓枪炮一响,黄金万两,重华公子从不害怕鸣枪放炮,他没缺过钱,即使最不堪的那五年,他也穷得只剩下钱了。
楚地的赋税免了几年,商承弼对他更是大方,更何况,晋枢机本来就是个会经营的人。
于是,船在海上,人在船上,复仇雪耻,楚地男儿看着靖王军的玄色铠甲,不用点火,六年前国破家亡藏在心中的火种都能擦起捻子来。
晋枢机怎么能让他们失望。
令旗,金色的令旗,挥下——那些在梦里才能想望的用敌人的血填平自己的仇恨的爆发终于真的爆发了,天在旋,船在动,海水也在震,炮火,无决断的炮火,际天而来。奔雷之声,破浪之势,背水一战之勇,义无反顾之恨,全都埋藏在一次又一次机械地填充,校准,发射之中,金色的阳光被连天的枪炮爆发的烟雾弥漫了,在商衾寒被浓烟隔绝的视线里,他只能看到红光、白浪、黑烟,脚下的地在颤,眼前的浪在涌,颤得好像一涨潮他脚踩着的这片土地就要被埋葬在海浪里,不,是埋葬在炮火里。
鼻端已闻不到腥甜的海风的气味,能闻到的,只有硫磺硝石和腥甜的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却湮灭不了不绝于耳的呻吟的声音,他的靖王军,从未如此的呻吟过!
他戎马半生,一个月前还不曾尝过失败,这一个月,佯败过,牺牲过,弃卒保车过,他以为这已经是挫折,却不想,就在他列阵岸前的时候,却闻到了全军覆没的死亡的味道,而这死亡,是他带来的。他早已知道晋枢机是来复仇的,却没有想到,晋枢机居然如此的干脆、凌厉甚至狠辣,他连叫阵都没有,开了船过来就是炮轰,他早知道这个人没有心,却不想他连肝脾肺肾都没有。他打了这么多年仗,没见过这么打仗的人,只看这连天的炮火,他甚至觉得,晋枢机不是来战的,也不是来赢的,他就是来恨和雪恨的!
那六年前的耻,五年里的恨,全埋藏在这些炮火里了,也埋葬在这些炮火里。
靖王军不愧是训练有素,在看到晋枢机炮口的时候,商衾寒已经急令后撤,士兵们在海岸边找着掩体,躲藏在大块的岩石后,退,退,还是退——以退为进。
商衾寒深知,晋枢机不可能一直开炮,他来了,就要上岸,只等他的船开过来——他在等。
晋枢机也在等。
炮声停了,船只开过来了。锚索滑出美丽的弧线,这边船只还没泊定,被炮火轰地血气上涌的靖王军已冲上了战船。这就是晋枢机渴望已久的战场,你要战,便大战。
于是,双方砍杀在一处。
真刀真枪,赤身肉搏。
没有谋略,没有技巧,也没有战术,一边是六年前的旧恨,一边是半刻前的新仇,除了杀,就是赶尽杀绝!
身着玄色铠甲的靖王军与身着金色铠甲的楚军从岸上打到船上,再从船上打到岸上,最原始,最野性,也最狠辣绝情的打法,不分官与兵,只有死和活。
若说晋枢机刚才的炮轰死了多少人,倒不见得,毕竟,他船上的炮射程有限,可是,那样接天蔽日密不透风的强攻,带来的威慑和压迫却绝不是战报上多少具尸体那样冰凉凉的数字所能阐明,他从远方挟风浪而来,挟仇恨而来,挟不死不休而来,他已用一轮狂风骤雨的急攻摆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杀了你,或者,等你杀了我自己。
双层的巨舰上,晋枢机手持飞泉剑,立在金色的晋字旗下,商衾寒第一次拿起了长枪,他的身后,是从来没有倒下过的商字旗。
晋枢机飞掠而下,商衾寒飞身而起,一枪一剑在空中相交,六年前就该对战的两个人,终于,在这硝烟未散去,脚下尽杀声的迷雾里,战在一处。
射干(2)
商衾寒的枪百炼成钢,晋枢机的剑百忍成金,两个人都是无数鲜血和生命中熬出来的功夫,又都背负着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是以一出手就绝无退路。
海岸,甲板,女墙,战格,船舱,甚至桅杆上,都杀得昏天黑地,战得难解难分。斧钺砍木头的声音,刀枪刺入敌人皮肉的声音,兵刃在空中交戈撞出豁口的声音,全都敲在耳边;海风吹来海水的湿咸,空气里漂浮着鲜血的甜腥,鼻子里黏满了硫磺火石的辛刺,鼻腔的黏膜都像是被扎破了。拿枪的挑破了提刀的喉咙,赤身肉搏的拧断了精疲力竭的脖子,沉默不语的戳穿了喊打喊杀的胸膛。
眼前是乱战的血肉横飞的肢体,耳际是苦战的鸣铿锵利的杀声,鼻端沁着分不出是甜是咸的气息,手上是卧薪尝胆寸步不让的杀伐。
五感已被战意填满,七窍全都释放着杀机。
晋枢机和商衾寒两个人,你一枪,我一剑,浸淫四十年,名师调教在战场上杀出了一片天地半世英明的老辣枪法,对上苦学二十载,坐忘昆仑在敌人刀口下磨砺出的带着隐忍的绝望的辛辣剑招。枪,严谨有度,一招一式都带着端正从容的气魄,剑,锋锐见骨,一进一退都惟有视死如归的决心。
晋枢机一剑长虹贯日,直刺商衾寒肩上的旧伤,商衾寒退开半步,守得严密,以一招杖履纵横挡得密不透风,百炼青锋与百炼长枪在空中再一次撞出铿地声响,兵刃一交,这边杀招还没撤,那边商衾寒就飞起一脚,急攻晋枢机下盘,晋枢机伸腿格挡,挺剑又是一击。
两人你来我往,越打越快,出招也越来越迅疾,通常是一招未收,一招又起,晋枢机是一鼓作气气势如虎,商衾寒是不动如山安之若素。他二人,一个身着玄色的龙骧麟振甲,一个却是破釜沉舟的白甲白盔,从岸边打到船头,又从船头打到战棚上,一路打,一路挡,一路进,一路追,越战越高,晋枢机顺着女墙飞身向上,在楼船间游走,商衾寒环视四顾,步步紧逼,二人时不时在交手的空隙中挑落一两个对方的士兵,他二人是何等功夫,不必亮兵器,只四散的内力就震得船头小卒纷纷落入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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