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世上还有菲利克斯猜不透的事。
青年咬牙忍住哭声,此生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出生。
不知何时,这里就只剩下他一人的悲鸣,他甚至没注意另一个声音究竟是何时消失的。
“你确实了不起。能熬过第一关的人都很了不起。”
这算赞赏吗?
西瑞尔流着眼泪发出讥刺的笑声。他看不见这些人的模样,但他能够想象。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道貌岸然,他对薇雅说他憎恨父亲却不想报复,此刻想来,或许只是因为时隔已久,狠心的男人抛弃了他,希望他死,而他却因此遇到了玛丽和菲利克斯。可是此刻,此时此地,他只想亲手解决掉在这肮脏房间里的所有人。
他们贪婪,卑鄙,残忍,污秽。
他和他们流着同样残忍污秽的血。
这才是他的原罪。
他在痛苦中赌咒,发誓要将干掉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嘶哑干涸,像一条癫狂的蛇。
却无人理会。
嘴再次被扳开,他又被灌了血。
开始了下一个痛楚的轮回。
然而现在痛的不仅仅是肉身了,他想着自己的父亲,想着虚伪谋面的母亲,还有对他熟视无睹的兄长和姐姐们……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遭受剐刑,疼得撕心裂肺,而这是他罪有应得。
只是不被祝福不受欢迎的生命。
所以也不在家谱中。
在世人后代眼中,他只是个从未存在过的亡魂。
西瑞尔爆发出疼痛的低吼,正如发狂的巨兽。
而一个苍老的身影突然闯入思绪。
老妇人穿着打了补丁的裙子,端着茶具朝他走来,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带他到了回荡着鸟叫声的树荫下。
他想扑进她怀中,想让她像个母亲那样抚摸他的头发。
然而下一刻,那皱纹满布的手就化作了抓不住的烟尘,他惊慌失措地抬起手,想抱住老妇人,却只抓到了两手尘埃。
他呆呆看着自己空空入如也的双手,坐在树荫下失声痛哭。
他听见一个声音说道,活物终有一死。
活物终有一死。
但凡活着的都逃不过死亡。
所有有意义的都将重归虚无。
在痛苦中翻覆挣扎的西瑞尔忽然想起了菲利克斯,那张脸前所未有地鲜明清晰,那双眼前所未有地明亮透彻。
活物终有一死。
他此生短暂,可现在不是终结之时。
他是戴罪之身,将负罪前行,可就算如此,他仍想成为一颗露水,还想在某个人肩头多做停留。
幻觉中的西瑞尔猛地清醒过来,痛与恨在延续,他的罪不会被洗清,可他不能死在这里——他不会选择死亡,任何时候,任何情境,他都不会。他不能,他还要在无尽无望的爱恋中耗尽此生。
他还要回到菲利克斯身边。
求你快来找到我吧,菲利克斯。
青年在心中祈祷。
而在想起菲利克斯的同时,凌迟身体的痛楚瞬间到达顶峰,骨骼、腑脏、皮肉……无一不被撕成碎片。他哀鸣,最后不敌疼痛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被一阵疼痛拽醒。蒙住眼睛的布条已被摘去,他发现自己坐在一间光线明亮的房间里,手脚还是与椅子绑在一起。而这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五个人也被绑着,有人醒了,有人还在昏迷之中。六个人分作三组面对面坐着,西瑞尔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注意到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正是他在阁楼里要求用自己替换的那个姑娘。
没想到还是没能救下她。
西瑞尔感到绝望。
不过多时,那姑娘醒了,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到西瑞尔时微微一愣,眼泪突然又涌了出来。她也挺过了漫长的煎熬折磨,挺过了无数濒死的瞬间,她低声祈祷,为她,为这里的每一个人。她向西瑞尔道谢,尽管未曾谋面的青年未能真的挽救她于厄运,而她在劫难中感受到勇敢的力量,西瑞尔的善意为她带来了坚持的动力。
“我们会没事的,”她说,气息微弱,她必须紧紧咬牙才能克制尖叫的冲动,表情因此而狰狞,但她的眼神是善意的,此刻的她像个坚强不屈的战士,“我们能逃出去。”
她说着,再次低下头向天主祈祷。
被绑的人们陆续醒来,痛楚依然折磨着他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等待着他们。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是那个棕发男人。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头发稀疏,瞎了一只眼,背也是驼的。老头冲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努努嘴,棕发男人点头,掏出腰间的刀走了过去。
六个人的颈侧皆挨了一刀。
血涌入浅口的小碗中。
西瑞尔被迫吞下对面那姑娘的血,而她也被迫吞下了西瑞尔的。
新一轮的疼痛到来,新一轮的折磨还在继续。
之前体内只是有一股力量在撕扯,而现在,变成了两个。它们时而相互冲突,时而一齐在体内翻搅冲撞,血肉之躯好似他们的战场与乐园,它们精神旺盛时互相争斗,疲累时就折磨肉身取乐。
经受磨难的人们留下痛楚的眼泪,在仿若要将身体劈成两半的巨大痛苦中尖叫、嘶吼、怒骂、诅咒。
在这场煎熬中死去的人会被立刻抬出去。
时间好似已经停滞,痛苦再也没有终结。西瑞尔又一次不小心咬破了舌头,他瞪着迷蒙的泪眼看向不久前还为他祈祷过的姑娘,她痛得想缩起身体,却被绳索阻止,于是她只能维持着一种极为扭曲的姿态,痛哭,尖叫,失声讨饶。
“别……”
西瑞尔出声。他想鼓励她别对这群人认输,却痛得说不出话。那姑娘好似明白他想说什么,没有回应,只是疯狂摇头,像对他剖白自己的软弱。
“求、求你……别……”
西瑞尔发出无助的哭声,请求她别放弃。他拼命想着菲利克斯,想着艾顿与汉斯的终结,发誓一定要撑到再见菲利克斯。
然而每当他想起菲利克斯,正在遭受的疼痛便会变得愈发尖锐猛烈,意识无数次中断,他好像晕过去数次,又在转瞬间醒来。而每一次醒来时,体内的某一股力量就变得更加强大。渐渐地,原本势均力敌的两股力量开始有了倾斜,强大的那股暂时放弃了折磨肉体,专注蚕食愈渐弱小的那股力量。
白昼不知何时变成黑夜,他好像逃了出来。一双手将他抱了起来,他下意识圈住对方的脖子,脸颊蹭到男人下巴上的胡茬。
他们在海边。
圆月当空,而海里还有另一轮明月。
“我们捡些贝壳回去,好吗?”
“是带回去给妈妈吗?”
“当然了,甜心。”
他咯咯笑着从男人怀中跳了出来,牵起裙摆高兴地把脚伸进了海水里。
月光之下的海中倒映出一张稚气的脸。
是个女孩,有一头漂亮的亚麻色长发。
☆、第55章
后来总是昏睡一阵又醒来, 醒来时又被喂了不知是谁的血。
痛楚在继续。
而后又是昏睡,梦里经历无数人生,他最后一次从昏睡中醒来,嘴里还念着“妈妈”。窗外天已经黑了,他不知是刚刚天黑,还是即将黎明。
那梦中被他叫做妈妈的女人,细细想来, 似乎正是失踪的马珂太太。
受到诸多伤害,目睹太多死亡,然而面对悲哀, 心脏依然会本能揪紧。
干瘦的老人命令棕发男人为西瑞尔松绑,又让仆从为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喂了他一些水, 就把他带去了另一个房间。
这才像个正常的房间。
床,柜子, 桌子和凳子。柜子上放着一个花瓶,瓶里插着几枝花。
西瑞尔被人半扶半抱地扔上了床,他昏昏沉沉想爬起来,疲惫的身体却使不上一丝力气。对方似乎也预见到了这种情况, 根本没费心绑住他,甚至没留在房间里看守。他虚弱地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确认门外无人之后,这才艰难地爬到床边, 谁知刚一下床,还没走出两步,疲软的双腿就已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害他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青年伏在地上用力喘息,两度受伤的舌头蜷缩在口腔里,火烧般疼痛。他不认命地再一次用力试图站起来,可还没爬起来就又摔了下去。
疼痛在腑脏间震荡,他忍不住低吟出声,可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没法让自己顺利走到窗边。
他不可能留在这里。
他一定要逃走。
他在汗水与喘息中一次次用尽全力,又一次次摔倒在地,当他的手指终于碰到窗下的墙壁,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不错,居然还有力气爬到那里去。”
又是那个干瘪无情的声音。
下一刻,西瑞尔就被一只手拎了起来。棕发的男人脸上总是挂着古怪又邪气的笑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在马戏表演里受了伤的猴子。
他又被放回到床上。
老头走到床边,伸出干瘦的手握住他的手指。那干燥如树皮的触感让西瑞尔想起了玛丽,但下一秒他就为自己的联想感到恶心。他鄙弃地移开视线,居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甩开了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