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毒剂的瓶子在吸血鬼巨大的咬合力之下碎了,毒剂顺着食道滑入腹中,不消片刻,吸血鬼的肚子便被蚀出一个血洞。西瑞尔一把勒住他的脖子,想把发狂挣扎的他拽进阳光里。EG一口咬住他的脸,剧痛令他猛地一震,他又往吸血鬼肚子里泼了一支焚烧剂,冒着被焚烧的危险将他拖进了阳光之下。
吸血鬼的身体在光芒中腾起青烟,他扭曲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哀嚎,化作白骨的双手拼命卡住西瑞尔的脖子,好似要与他同归于尽。西瑞尔挣扎着,却怎么都挣不开这骷髅的桎梏。他仰面躺在光里,双眼刺痛,不住涌着眼泪。属于吸血鬼的血肉一块块掉落在他身上,火也被引了过来,他闻到了焦糊味,听见火焰焚烧布料发出的幽微声响。
他不想再被推进雪里。
如果这就是承受母爱的代价,那也太痛苦了。
他闭上眼睛。
穿着破旧长裙的玛丽伸手向他递出一朵花。
一双手却突然将他拉进阴影,菲利克斯的声音与喘息响在耳畔,抓着他胳膊的双手颤抖,厉声问他为什么不听话。他抬手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和血,睁眼看向同样浑身是血的菲利克斯,冷漠而固执地说道:“我不喜欢。”
地窖里又多了一具尸体。
西瑞尔捡起斗篷为菲利克斯披上,自己捡起鞘子套在刀上,径自走上坟场。
他没再费心还原掩饰物,就由着一副棺材的棺盖大开,由着从内里传来的腐臭味引来成群乌鸦。村民们迟早会发现这里的秘密,坟场底下藏着怪物,老鼠一样活着,就等能大仇得报的那天。
——当然,这天到是到了,心愿却未了。
西瑞尔和菲利克斯一前一后走进树影叠印的茂林。青年脸上的伤一直在流血,他擦了又擦,弄不干净。身上的衣服被烧掉半截,露出带血的胳膊和侧腹。他瞥见四下无人,转身看着菲利克斯,吸血鬼似乎知晓了他的意图,眨眨还带着血的眼,无声摇了摇头。
西瑞尔却无视了他的拒绝。
加入兄弟会之后才知晓原来吸血鬼受伤了也会痛,他们感官较之人类更加发达,所感知的疼痛也更加激烈。
西瑞尔强硬地将菲利克斯拉进怀里,一手撩起散落在肩上的头发,露出颈侧那两个醒目的小洞。见菲利克斯迟迟没有动作,他出声催促,语气却很僵硬。
吸血鬼妥协了。
他们躲在树影后,像偷情一样。
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西瑞尔想道。
得知契约并未废止,他欣然接受了自己曾排斥抗拒的命运。或许因为那时他不必再受父亲摆布,又或许,只有如此,他才能堂而皇之与菲利克斯一起。
他明白自己的心。
他知道自己在逃离菲利克斯的那三年里也终于认清了这颗摇摆不定的真心,他知道菲利克斯对自己有何意义,他知道驱使自己靠近菲利克斯的初衷变了,他不再自欺欺人。
他接受了菲利克斯是怪物,因为这是事实。
可他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EG的猜测,他不能接受EG说他是某个虚像的替身——可菲利克斯没有否认。
那这也是事实了。
但他不能——
年轻人感到不甘。他有形体,有灵魂,他有自己的名字,是血肉与思想凝成的生命。
他是西瑞尔。
他是他。
他——
他感到羞耻难堪。
西瑞尔仍紧紧抱着菲利克斯。
那些凄惨的伤口不会好得太快,疼痛势必会在那具敏感的躯体上多逗留几天。而西瑞尔也预见了菲利克斯的忍耐和冷淡的拒绝。
他低下头,试图亲吻菲利克斯。吸血鬼愣了愣,撇头躲开了。
“你就当我是那个影子的替身。”
他感到羞耻难堪。
他感到不甘。
他不相信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被推进雪里,好像从此就丢弃了尊严。
吸血鬼错愕地抬头凝望。
而他神色平静。
像他在悄无声息中发了癫,现在不过扯了一张虚伪淡定的人皮。
他太渴望菲利克斯了。
而他的吸血鬼却摇头。
“你无法替代他。”
语气还是那么冷漠。
☆、第39章
西瑞尔在火车上做了一个梦。醒来时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想不通为何会做梦, 而是想不通怎么会睡着。菲利克斯坐在他身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们之间的这种状态维持了不下十个小时,回到旅馆又是深夜了,西瑞尔回到房间,明明很困倦,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一直认为人生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每个人的生命历经从无到有, 最后重归于无,这之间一定藏着与众不同的意义。革命的火焰呈燎原之势在这片大陆上横行蔓延,年轻人们在街头奔走、演说, 聚集在酒馆里谋划,他们大声疾呼人生来是为了自由,为了自己所选择的事,他路过很多次, 听过很多次,麻木不仁, 直到此时突然开始思考,倘若选择错了,又该如何是好。
前十三年的时间浪费在了父亲身上,血缘都是虚妄, 不爱就是不爱了。
而后的生命又全都折射在了另一人身上。
如果他无私,便可担负殉道者的重任,怀着广博的胸襟与非凡的勇气向不合理的说不,即便殉难亦是义无反顾。
而他不是。
他不是无私的人。他希望每一件事都公平, 每一件事都遵循公道,若他付出,就应有回报。
这太一厢情愿了。
他不是乞食的狗,父亲三言两句的温和并不能挽回他冰冷的心。
菲利克斯也不是。
他付出的,菲利克斯没有义务报以最热切的回应。
这就是痛苦的根源了。
菲利克斯第一次如此干脆地拒绝了他,甚至宣判他连做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他在听到那句话之后就知道结果了,菲利克斯显然还有话要说,也许是安慰,扇了耳光又想给两块糖诱哄,这太难堪了,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如此不体面,便制止了菲利克斯。
他还能选择什么?
西瑞尔想不出答案。
他猜这一定是因为他的世界和眼光还太狭隘。
辗转到后半夜,额头两边开始泛起疼痛,他叹息着揉了揉,却收效甚微。最后索性起床了,披了外套端着烛台上了楼。
菲利克斯的房门关着。这习惯不知是什么时候改的,西瑞尔也不知他这几年究竟经历过什么。
这次追踪EG的事恐怕也不会跟他详说了,虽说他最后也能从兄弟会的档案资料里读到这次的整个经过,但那毕竟……毕竟和菲利克斯亲口说的不一样。西瑞尔这时才恍然大悟,从小到大,他没向菲利克斯隐藏过什么事,菲利克斯却从未向他分享过自己的事。
一次都没有。
说来可笑,他甚至不知道菲利克斯的年龄,连概数都不清楚,更遑论确切的年纪了。
年轻人从没喜欢过谁,没有爱过菲利克斯之外的任何人,而他站在菲利克斯门外回首,突然发现自己竟那么粗心盲目,竟敢爱上一个他一无所知的怪物。
抬起的手又迟疑了,曲起的关节不敢敲响紧闭的门。他端着烛台站在门外,没出声,亦未离开。外面的天色依然深沉,月光很亮,却也弥补不了什么。青年茫然无措,摇曳的烛火仿佛他摇摆不定的心。
门却出人意料地开了。菲利克斯站在门后,看着脸上还带着伤的西瑞尔,侧身让他进门。
西瑞尔愣了愣,最后居然摇头拒绝了。菲利克斯似乎也没料到西瑞尔有此反应,跟着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冷淡。
他什么都没问。
没问西瑞尔为什么还没睡。没问他为什么这时来找他。也没问为何既然来了却不进去。
像他什么都知道。
不用问,答案也全都了然于心。
于是他们就隔着一扇门,在幽微的烛光中对视。西瑞尔看得还是那么理直气壮,好似他生来便拥有这样的权利,好似他从来不畏惧别人的眼睛,也从不畏惧别人的感情——好也罢,坏也罢,他似乎已经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完全的应对之策,一颗心被自己武装得宛若铜墙铁壁。
于是菲利克斯又败下阵来。
他从不敢与西瑞尔长时间对视。年轻人类的眼睛里藏着足以焚天灭地的火焰,他害怕的不是引火烧身,而是担心人类会被自己灼伤。他无法不去拒绝人类。
静默在两人之间筑起一堵坚实的墙,谁也没有打破的意愿。
菲利克斯垂眼,视线从青年的脚移向他的腹部,担心他的伤,终于还是妥协地伸手,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进房间推到了床上。烛台被他接过,顺手搁在了桌上,外套滑到床上,他没去管它,手指抓着衬衫下摆掀开,灼伤的地方还没包扎,血是止住了,伤处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低头亲吻伤口。被他按住无法动弹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出来喝止。
他被默许了。
青年此时的表情如何,他没有猜测,也不曾抬头去看,注意力全在那开绽外翻的皮肉上。吻和舔舐都小心翼翼,他竭力将头发拢向而后,也竭力忍耐对血的渴望,只想让西瑞尔的伤能好得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