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里有乌鸦并不新鲜,它们循着死尸的气味而来。坟场对这群食腐的鸟类而言,就如散发着新鲜肉腥味的屠宰场。
怪的是所有的乌鸦都停在同一根木桩上。
西瑞尔走上去,发现那木桩后的土似乎有被翻动的痕迹,黑色的草木灰不是铺在最上而是与泥土伴在一起,而土里的草籽也被翻了上来,有些已经发了芽,露出几茬刚刚冒头的绿色。
四下里正无人。
西瑞尔脱下晨礼服扔到一边,挽起袖子从木桩旁捡起一块楔形的石头俯身刨开泥土,不一会儿石块便凿到硬物,发出沉闷声响。他丢开石头用手扒开泥土,是棺木没错,可通常故人下葬时棺材不会埋得这么浅。
桃心木的棺材上着赭色的漆,看得出有些年头了,西瑞尔半跪在坑旁伸手抚摸,总觉得有一丝怪异。他又细细盯着看了一会儿,手指拂过棺盖边缘,脸色突然一变,随手拿起手边的手杖,毫不费力就撬开了棺材——棺材没有钉上,棺盖下还留有一丝缝隙。
抬起棺盖,西瑞尔这才发现这棺材里是没有尸体的,底部被整个锯开,下面连着黑洞洞的地窖。藏在坟场棺材下的地窖本身就够引人疑窦了,刚才停在木桩上的几只乌鸦更是暗示了其中可能暗藏玄机。西瑞尔抬头又往四周看了看,确认近旁无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浓硫酸,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抽出一根裹着糖的细长木棍,将带糖的那头迅速在浓硫酸里蘸了一下拿出,火苗腾起在木棍顶端,他一手盖紧浓硫酸的瓶子,抓着手杖小心下到了地窖里。
地下的空间比他想象中的更幽深宽阔,照明用的木棍没一会儿就要燃尽了,他不得不又掏出一根点燃,左右递送着,试图从这漆黑的空间里找出能够照明的东西。蓦地,他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稳住身体之后他举火弯腰,发现是一小截蜡烛,他立刻捡起来点燃,又顺利地在墙根捡到烛台。蜡烛与黄铜的烛台上都有几道凌乱的抓痕,烛台一边还有磕碰的痕迹,他怀疑它们是被人扔到这里来的。
西瑞尔一手举持烛台,一手握着手杖,警敏谨慎地朝地窖深处走去。密闭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他不适的皱眉,却发现越往深处便越是能闻到一股不祥的血腥味。那气味太浓烈了,年轻人的眉头越皱越紧,暗自希望菲利克斯最好别在这里。
正想着,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自黑暗中突然窜出,小兽般径自扑了过来,目标直取他的咽喉。西瑞尔下意识举起手杖格挡,剧痛自手臂传来,那黑影扑咬咽喉失败,居然转头咬住了他的胳膊。他移火靠近,跃动的火光照亮了攻击者的脸,那苍白人影在光里瑟缩了一下,西瑞尔趁机抬脚踢开,对方尖锐的牙齿险些撕下了他的皮肉。
是个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但根据她刚才攻击的姿态以及她的牙齿,西瑞尔怀疑她可能不是人类——或者她不再是人类了。对方在一阵短暂喘息过后立刻又扑了过来,这一次,目标依旧是西瑞尔的咽喉。青年急忙扔开手杖,强忍疼痛从最外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一指掀开瓶盖朝对方的眼睛泼去。
凄厉的尖叫声蓦地在这死寂的地窖中炸开。剧毒侵蚀着那姑娘的双眼,灼烧着眼周的肌肤,她倒地惨叫,刚用手捂住眼睛,沾染了□□的掌心顷刻间便也跟着被侵蚀掉了皮肉。丧失了视觉的她在剧痛中哀嚎发狂,凭着嗅觉癫了似的冲向西瑞尔。西瑞尔矮身躲过第一击,顺势抽出手杖中的银刀,一刀刺穿了对方的小腿。
血顺着手臂由手指滑向刀身,西瑞尔举着烛台在剧痛中站定,喘着粗气看向拖着瘸腿痛得倒地打滚的——怪物。但他没有立刻了结她,只是一脚踢在她颈后。她晕了过去。
顾不上手臂上的伤,也顾不上还扔在地上的鞘子,西瑞尔加快速度朝更深处走去,不料还未走出多远便又听见一阵响动。他也顾不上隐藏行迹,端着烛台飞奔而去,却见披头散发的菲利克斯摊开手臂,左右手腕上各被一柄银刀插着钉在了身后的十字木桩上,头颅虚弱地垂下,似乎已经晕过去了。他身上攀着两具躯体,正一左一右咬着他的脖子吸血。而他的脚边,赫然躺着一具女人的身体,双眼大张,脖子被咬得血肉模糊,已经死了。
☆、第37章
万般情绪在胸中翻江倒海, 而此时的西瑞尔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立刻带走菲利克斯!
他提刀冲上去,索性扔开手中的蜡烛,一手揪住其中一个吸血鬼的头发将他从菲利克斯身边扯开,又抬脚踢开了另一个。太暗了,他看不清菲利克斯此时的样子,只能听见浅短微弱的呼吸。手握住刀柄时迟疑过,拔刀势必会带来失血, 可如若不这么做,就没办法带走菲利克斯。
犹豫的当口,身边蓦地又传来低沉粗重的喘息声, 吸血鬼们围了上来,齐齐扑向他。手中的银刀刺穿了其中一个,却没能避开另一个,剧痛自颈侧传来, 他宛如被野兽咬住脖子,凝滞的记忆蓦地回溯到十八年前, 第一次被菲利克斯咬伤时似乎也是如此,疼得以为生命将就此终结。
西瑞尔忍着剧痛挣扎着揪住吸血鬼的头发,拼尽全身的力气举刀割开了对方的喉咙。冰凉的血宛若泉水般自咽喉喷出,溅了西瑞尔满脸。他在这腥味浓郁的血雨中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死死抓着吸血鬼的头发将它从自己身上扯下,还没来得及起身,另一个身受重伤的跟着就扑了过来。
西瑞尔狼狈地在地上滚过一圈避开怪物的尖牙厉爪,顾不上颈侧的伤, 急忙爬起来迎上去照着怪物的背心里刺了下去。怪物陡然爆发出尖锐的惨叫,还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西瑞尔走上去踩住怪物的脖子,抽出刀正要斩断它的咽喉,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低吟。
是菲利克斯醒了。
“是我。”
颈侧的伤仍源源不断向外淌着血,西瑞尔感到一阵眩晕,他甩甩头,在黑暗中踉跄着摸索到菲利克斯身边,不再犹豫,一把抽出那两把银刀,只听菲利克斯发出克制的轻哼声,下一秒,那冰凉的身体便倒进了他怀里。
菲利克斯受伤的样子,西瑞尔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最严重的那次是菲利克斯腹上被插了一把银刀,最骇人的那次是赫肯叔叔发了狂地举刀想杀了他。然而没有哪一次让菲利克斯如此虚弱过,西瑞尔紧紧抱住怀中的躯体,下意识数着他的呼吸,一颗心好似被套进绞刑架高高悬起,倘若这呼吸突然中断,他便也跟着被宣判死刑。
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噩梦般涌来。疼痛从颈侧的伤口开始,跃动着,灼烧着,顺着血管与肌肉向四肢蔓延。可现在西瑞尔已经顾不上了,他顾不上疼痛,顾不上眩晕,顾不上自己流失的血与气力,只是下意识抱起菲利克斯,拼尽自己最后的力气飞快地朝地窖出口奔去。
怪物们都还活着,必须立刻带菲利克斯去安全的地方。
怀中的躯体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嘴唇贴在了他的伤口上,不知餍足地吸食着他的血。这反倒让他稍稍安下心来,他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只要自己还有血在,菲利克斯暂时就不会有事。
他带着菲利克斯来到地窖入口处,阳光在地面投射出一个棺材形状的光块。他想先出去捡回自己的晨礼服给菲利克斯盖住脖子和脸,菲利克斯却一直勾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嘴唇黏在他的伤口上就没离开过。
“我们先离开这里。”他说,语气不自觉地带着诱哄,吸血鬼却置若罔闻。无奈之下,他只好抱着菲利克斯坐进避开阳光的角落里。
菲利克斯跨坐在西瑞尔腿上,带血的手搭在他肩上,歪着头从他颈上的伤口中汲取血液。此时的他不知时间几何,忘却自己身处何处,只能隐隐约约分辨出抱着自己的人是西瑞尔,他知道自己安全,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贪婪下去,却又晕晕乎乎地忘却一切,只想做一条在血泉中打滚撒欢的蛇。
人类的体温太烫,像阳光,可他就像扑火的蛾虫,经不住如此的诱惑。
他咬住西瑞尔的脖子。
人类的躯体在颤抖。
他听见愈来愈急促的喘息。
带血的手自肩膀滑落,手指上的血污弄脏了衬衫的扣子,在人类结实的胸膛和腹部留下不成片段的指痕掌印。
他抬头看西瑞尔。
人类也正垂眼看着他。
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暗淡,他感到惋惜,扬起下巴吻在了青年的眼皮上。
“美丽的你……”
他呢喃,像吟唱一首十四行诗的首句,富有含义的词汇自双唇间流溢,他不知自己说过什么,只是忍不住赞美感叹。
那双眼睛哭起来像洗过的珍贵宝石,而他更愿它们是从不会下雨的天空。
菲利克斯沉溺进幻梦中。他和青年接吻,舔舐柔软的嘴唇,在喉结上印下血色的唇印。他不记得今夕何夕,不记得身处何处,只记得不下雨的天空和美丽的青年,却在陷入泥沼的一瞬忘却正与自己相拥的人是谁。
他在自己的欲望里,对于血液的,对于肉体的。他想起自己终究是贪欢的吸血鬼,血与肉‘欲是他的罪与枷锁,他惧怕阳光,却迷恋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