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冰刃瞬间又在他体内爆裂,弥散的雾气中,一个半透明的魂魄浮凸出来,依稀是杜少卿的模样……那人一挥袖,被冰霜冻结的这缕魂魄,也碎成了齑粉。
来人漫步走来,白衣翩翩,犹如一只羽鹤。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又是何时进来的。
他环视了四周一眼,又一挥袖,困住众人的黑气也瞬间消散。
倒在地上,起不了身的霜怜仰视着他,迟疑了一下,忽道:“是你如约来了么……临公子?”
“是我,”临砚道,“多年不见……尹云深。”
……竟然是他救了自己?
许笑飞也认了出来。是天绝教的那个人!
但来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径直走到真名叫做尹云深的霜怜面前,低头注视着他。
幽深的眸子中,看不出情绪。
而后,伸指一点,幽蓝的冰锥就悬停在了尹云深的咽喉之上。
这一下让众人都怔住了。
他不是来救人的吗?
尹云深也垂眸看着抵在咽喉的这枚冰锥。
他忽然苦涩一笑:“你已收到了传信么?其实我……我在放出信鸽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有些时候,我以为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日复一日沉沦在*中,看不到尽头……但很多时候,我又想活着。”
他凄然道:“姐姐早已不在了,我一直是孤身一人……即便夜夜笙歌,也没有一个人会把我放在心上。我死后,在这世上就什么都不会剩下了。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我……我从来没有活过一样……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想,不论怎样肮脏地活着,我都要活下去。”
“所以,”临砚静静看着他,低声道,“你现在又不想死了?”
“是,我……我不想死。”
他眸中露出了光亮。那是强烈的求生意愿。
临砚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怜悯,他又将这丝怜悯,藏在冷淡之中。
他淡淡道:“不管你现在想不想死,我都是来践行当年之约的。”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似都回忆起了当年。
多年前,临砚第一次见到尹云深,是在位处幽州的天绝教总坛。
跪在下面的人身子瘦弱,满身是伤。他刚从中州前来投靠天绝教。
他并非少年了,却还长着一张柔弱带怯的脸,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很大。世事风霜,没有在他眼中刻下什么痕迹。
他垂头跪着,轻轻说出了他的请求。
他愿意替天绝教卖命,只求天绝教替他杀死采花魔杜飞卿。
坐在上方主位的沈惊澜沉默了片刻。他忽而轻声一叹:“二十年了,你还是只会跪下求人吗?”
跪着的人,闻声吃惊地抬头。
他的眼睛瞬间睁大,嘴巴也微微张开。
又是迷茫,又是惊喜,又是震骇,还不敢过于露骨地流露出来……万般复杂的情绪,从他脸上涌现。
他原先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主位上的沈惊澜,这时好像才看清了这位教主的模样。
“居然是、是你……”他低声道,“那本剑谱我认真练了,但是我天资太差,学了多年也领悟不了剑法的精髓……这次进入幽州,为了走到贵教的接引坛,我就几乎死在沼泽里。就算我练上一辈子,我也,我也报不了姐姐的仇。所以我、我只能求人替我……”
沈惊澜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他似乎有些疲倦,转头看了站在他身旁的临砚一眼。
换在当年,如果他有接下这档子事的实力,他二话不说就会拔剑襄助。但现在,他也不是当年的他了。
临砚知道他懒得说话,替他说了下去。
临砚道:“这儿是天下正道口中的魔教,不是什么赈灾施粥的善堂。身怀苦衷来投奔本教的人,数不胜数,若是一个个都要我们出手帮忙,哪里管得过来?你如果留在教中,安危没有问题。至于你的私仇,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他似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放缓了语气道:“就算没有习剑的天赋,别的天赋,你说不定会有的。你要报仇,手段也不止一种。或许你可以学学机关阵法、奇门遁术。”
尹云深怔了一怔,双眸烟雨般迷蒙。
他忽然轻声,然而坚定地道:“我明白了。”
他在天绝教中住了下来。
十年后,他已跟教中的魅魔学了一身合欢媚功。他试着学过很多东西,最后找到了他最适合修炼的功法。
在当初的那座大殿里,他向教主沈惊澜辞行。
刚来的时候,他还是个朴素清纯的人,走的时候已是个风华绝艳的美人。
一颦一笑,都带着让人心醉神迷的魅力。
他道:“我能否求你们一件事?关于报仇,我没有再求过你们,唯有这件事……我所修的功法,会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若是哪一天,我沦为兽|欲的奴隶,想死又无法对自己下手,你们可以替我了断吗?”
“好。”沈惊澜答应下来。
尹云深走的时候,瑟瑟秋风,刚吹落第一片红叶。
又是多年过去,一只雪白的信鸽,从地底送来了绝命的讯息。
尹云深眼中恍惚了一瞬,道:“沈……教主可还安好?”
“暂且还好。”临砚道。
“好。你……你杀了我吧。”尹云深道。
临砚慢慢抬起了手。
背后忽然传来许笑飞的声音:“住手!”
第30章 云深
临砚转身望向他。
许笑飞道:“他不想死,你为何非得逼他去死?看起来你们还是旧识,不是吗?”
临砚不耐烦和他多说,冷冷淡淡地道:“你不想他死,那你准备如何阻止我?”
“……我知道我远不是你的对手,”许笑飞眼也不眨地道,“我无力阻你,我是在请求你。”
“请求?”
临砚从上到下,把他扫视了一遍。
他面无表情,话里却似藏了针:“两腿一敞、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随便动动嘴皮子,原来你就是这么求人的么?阁下的诚意,我可一点都看不到。”
其实许笑飞坐得这么毫无仪态,倒也不能怪他,他身受重伤,就连坐着都很吃力了。
许笑飞闻声,果然动了动,试图站起来。
可惜腿脚乏力,膝盖一软,又倒了下去。
他慌忙以手撑地,带着一股倔劲勉强半跪着,不让自己完全跪下。一时间寂静的屋子里,都听得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临砚默然看着他。
如果自己非要他跪下再求,他会照办么?
不过,除非刑讯逼供、或是面对他极为厌恶的人,临砚对折辱他人,倒是从来都没什么兴趣。
许笑飞的喘息渐渐平定下来。
“不知道要如何求你,才算是有诚意呢?”他问。
临砚略一思索,道:“把你身上最贵重的东西给我,我就放过他。”
“好。”许笑飞爽快道。
他不是个吝啬之人,奇遇也甚多,从来没有缺过法宝灵丹。
许笑飞边答应着,边下意识地伸手摸去。
摸上空荡荡的腰间,明显一愣,道:“我的乾坤袋被收走了。”
他又转向尹云深道:“你先把乾坤袋还给我吧。”
尹云深正要开口,临砚已道:“拿来的不算,我就要你此时此刻,身上有的东西。”
“啊?”许笑飞低头看了看,“我现在已是身无长物……”
临砚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假如许笑飞是个女子,或许还会佩戴几件珍珠翡翠,但他不是。用神识能够察觉,眼下他全身上下,就只有那枚贴身玉坠还算得一样宝物。
这东西,许笑飞大概是不会交给自己的——交了他也不收。
许笑飞又想了想,忍不住道:“你该不会是……是要我把这件外袍扒下来给你吧?已经沾了血,还破了几处,料子倒还不错。”
他身着的天青色道袍是逍遥派派发的弟子服,比他拜入门墙前穿的粗布衣裳要好得多。
他也知道这想法未免自作多情了些,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临砚道:“我要你一件破衣服做什么,等你死了给你立衣冠冢吗?”
望着许笑飞迷惑的神色,他忽而微微一笑:“你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不就是你的性命?”
“什么?”许笑飞全没料到他要的竟是这个,大吃一惊。
他旋即又道:“你就是说说而已,是吗?我知道,你从来都很通情达理的。”
“一命换一命,公平得很,哪里不够通情达理了?”
“可是你,”许笑飞道,“你如果真想杀我,早就杀了。在樊家庄,在山洞里,还有现在,你动动手指就能杀了我。”
他仰头望着临砚,眸子里又浮出了怀疑之色:“为何你总要这样试探我?难道你是,你是……”
见到了那缕残魂的投影后,他已相信林墨真的死了。
但此刻,他又忍不住生起了期望。他还没有看过临砚的真容是什么样子。
面前这人散发的气息,也总会让他想起林墨。
“……”
临砚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如果我真能杀了你,我也早就动手了好么?他不由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