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唤‘草古’,是一个‘苦’字,世如苦海,翻浪遮天。
是草古挑了他这么个主人,而不是他挑的草古。
朱决云当年凭着这十世慧根入了草古的眼,结契认主时也颇是轰动了一番。
法器认主便忠心耿耿,不然估计后来早跑了。
而事实是,草古不但没跑,还跟着他受了挺多罪。
朱决云伸出手,草古便跳到了他的腿上,依旧眼神凌厉着,没波动。
草古身上流转地尽是充沛地灵气,天地间排行第七的法器,纵然是打回了刚化形时重来,其威力也绝不容小觑。
不等朱决云说话,草古便忽然在喉咙中发出了阵阵低吼,周身散发出黑色的光,从它的额间溢出一道极冲的灵气,直冲进了朱决云的体内。
朱决云摆开架势,手悬于膝上虚握,闭目叩齿,将冲进体内的真气往四肢筋脉引导,冲破阻滞,倒灌丹田一阵通透。
不需多时就从腹中开始隐隐传来热气,身上散出些白气来,脸上却一丝汗也没有。
丹田之内真气越涨越满,往四肢百骸冲去,让筋脉生生被扩大开来!
这过程疼是不消说的,朱决云惯是能忍的人,身体微微地、以不可见的幅度打着摆子,面上分毫不显,硬撑。
草古这时非但不收力,反而低鸣声更重,真气越来越猛,那真气灌进朱决云的身体里好似被逼成了一条直线,近乎疯狂地往里面灌输着。
筋脉好似要被崩断,身体也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远处天边一道微弱的光冲向天际。
朱决云就在巨痛和沉默中,在这一晚突破了练气期。
身上出了一身浮汗,隐隐地还有些淤泥污垢一般的东西渗出来,是入门后的第一番洗礼。
朱决云精神极累,头回睡过了头。
这日清晨,天气很好,有点微风,但也吹不动树叶枝桠,让人觉着舒服。
曲丛顾起了早去祠堂,却没找见朱决云。
平时这个时候他早已经该诵经了,曲丛顾看了两眼书,心里头长草,听见点动静便往外看,外头日晷越走越慢,小世子扔了书跑出去找人。
朱决云房中的窗子开着,曲丛顾往里头瞄了一眼,看见床幔竟然还拉着。
门被慢慢地拉开了一条小缝,一个身影挤了进来,尽量发出最小的声音,看着像个不怎么灵巧的小贼。
床幔拉开一角,一只大眼睛先凑过去,却正对上了草古冷冰冰地目光。
曲丛顾煞有其事的冲他‘嘘’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将草古抱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啊,”曲丛顾小小声地道,“我们不要吵醒哥哥睡觉。”
草古:……
你不来谁也不会把他吵醒。
曲丛顾也不走,抱着草古便坐到了门前的台阶上,拿白嫩的小手去梳理它身上的毛,压低了声音道:“哥哥为什么还在睡啊,他昨晚干什么了?”
说着把草古举起来,和它对视:“你们是商量事情了吗?”
草古一脸冷漠。
曲丛顾完全不为新朋友的不配合而尴尬,依旧非常友好的进行单方面的聊天。
“你昨晚什么时候走的啊,”曲丛顾特别特别小声地道,“我都不知道,我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把我卖了我都感觉不到的。”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朱决云道:“进来。”
曲丛顾惊讶地转身道:“啊,你醒了!”
这怎么可能不醒,朱决云心道。
曲丛顾不好意思道:“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朱决云道。
草古又冷漠地扫了朱决云一眼。
曲丛顾特别喜欢草古,最近去哪都喜欢抱着,因为有了这只小狼,甚至不总是跟朱决云玩了。
草古只当帮朱决云哄孩子,它甚至可以连个表情都不给回应,曲丛顾就能乐呵呵地跟它说一天的话。
天花的病症已经慢慢地在消退,新的病源再未出现,曲府中的气氛也缓和了很多,街上也开始有了些行色匆匆的路人。
曲丛顾这天打了一盆温水给草古洗澡,用带子将袖子系好,露出白生生的两截胳膊,晾在阳关底下,往草古身上浇着水。
草古毕竟也是法器谱上排行第七的,是有头有脸的,就算怕水它也不能说,得忍着,此时干脆闭着眼等待结束,谁知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霍拉’一下子从水桶中站了起来,直接化成一道黑影冲了出去。
曲丛顾吓了一跳,叫道:“怎么了?”说着也跟着跑了出去。
在主院中连着他娘站了好些人,其中有两个人他从未见过。
草古周身仿佛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场,呲着牙低吼着恐吓,不让其前进一步。
曲丛顾上前,愣道:“你怎么了呀。”
其中一个年轻男人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小世子了吧,真是少年才俊。”
曲夫人道:“丛顾,这是陈公子,你该叫他一声哥哥。”
“陈哥哥,”曲丛顾乖乖地叫了,然后转身抱起了草古,“它平时很听话的,可能是见到生人害怕了。”
草古还是炸着毛,眼里当真是森然的凶恶。
年轻男人却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想用手去摸一摸,结果险些被咬断手指。
曲丛顾‘啊’了一声,道:“不能咬人不能咬人。”
年轻男人笑了,道:“没关系,敢问它的主人可是你?”
这个人长得是很俊的,丹凤眼在微笑时微微上挑,薄唇挺鼻,身量也高挑,看上去极为体面,曲丛顾不认识这个‘陈哥哥’,从来没见过。
曲夫人替他答道:“这是我府中一位大师的,是丛顾喜欢这些小动物,才天天霸占着不放。”
陈清让身后跟着的下人将东西卸下,然后道:“真巧了,我爹也常说念叨着想除一除府上的煞气,我正苦于寻不到合适的人,不知夫人可否引荐一二?”
曲夫人当然不好拒绝。
陈清可是带了所谓的‘灵药’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莫名其妙的送了些一般人根本弄不到的药来,若是只为了找个大师,那这当然不算什么。
陈清清走进祠堂的时候,朱决云恰好念完第一遍经书,第二遍刚刚起了个头。
曲丛顾也跟在他身后,草古忽然从他怀里跳出来,跑到了朱决云的膝上,警戒而凶狠地看着陈清。
曲丛顾道:“哥哥,有人找你呢。”
朱决云睁眼抬头,看见陈清就站在他的面前,冲他微笑。
不久前,这个人才刚刚将一把剑捅向了自己的胸口。
一剑没入胸口,带出一串血花,就溅在这张薄情狰狞的脸上。
听他骂自己‘咎由自取’。
朱决云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觉得此时自己太过冷静,心底刻骨的寒意被一点一点的揭开,然后无论是冷漠和仇恨都又被死死地藏在一张无波无澜的面皮下。
他听见陈清道:“这只灵兽当真有趣。”目光看向的是草古。
就是这句话,上一世也是如出一辙。
陈清有入仙门长生不死的野心,他和上一世一样,寻着灵气而来,看上了法器草古。
这一世朱决云和草古相见早了,那么陈清和他的相见也跟着早了。
衣角忽然被拽了两下,朱决云低头,看见曲丛顾正望着他,问道:“哥哥?”
朱决云自然地翻手戳了下他的脸蛋,然后对陈清道:“这是我的法器。”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说的。
然后陈清如他所料一般笑着道:“是还未结契的法器?”
朱决云看向他,神色冷淡:“陈公子不妨有话直说吧。”
从进门到现在,并未有人担当起引荐的角色,朱决云不该知道陈清姓陈。
但他竟然这么说了。
陈清笑道:“大师好本事。”
曲丛顾开始发觉屋里的气氛好像不大对,朱决云虽然平时也不怎么笑闹,看着挺沉稳的样子,但这次却显然是很不高兴,就连草古都好似很防备的样子。
“近来天灾不断,”陈清道,“我是想请先生过府去清一清晦气,不知您有没有时间。”
朱决云正要说话,曲丛顾忽然道:“没有吧。”
朱决云:……
曲丛顾做出一副仔细思考了的模样,道:“没有时间啊,朱大师很忙。”
陈清顿了一下,忽然有点接不上话了。
第7章 佛祖非主流(七)
朱决云忽然勾了勾嘴角,然而很快便压下来。
“还是算了吧,”朱决云道,“陈公子所求的东西我给不起,及时止损最好。”
自陈清迈入曲府大门那一刻朱决云就有所感,他早已经参悟了数百变生与死黑与白,看得透极了,但在感受到陈清的气场时仍然双目霎时睁开,眼里仍是一片冷厉,随之便是一瞬间地动荡。
任谁都要承认,朱决云是有大智慧的人,可一个人通透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骨子里有股子难消的傲然,他能让自己去接受被背叛指摘,却不能接受自己因此而仇恨入骨不能释怀。
朱决云始终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审视着自己,一边难逃旧事血恨,一边痛责着沉湎于仇恨中难进一步的自己,他维持着冷静与自持,内心却和自己进行一场又一场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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