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喜欢把事都装在心里的人,”华金说,“我不喜欢看一个人每天都是一个表情,明明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第二天我就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好像没心没肺的一样,让我怀疑我是不是在跟一个正常人交往,是他有失忆症,还是我有妄想症。”
闵丘半张着嘴听他一一数来,心道华金看着随和友善,原来心里还这么有脾气。他问:“还有什么别的您看不上眼的吗?”
“有!关于‘把事装在心里’这条再补充一点——要是连往心里去都没往心里去,那样的人更不喜欢。”华金仰起头来看着他道,“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的最不喜欢!”
闵丘:“……哦。”
华金平时决然不是这样的。
遇到不太喜欢的人或事,他都是将就着敷衍敷衍,打个哈哈就过去了,没见过他这么刚烈啊。闵丘庆幸他好歹还有些理智,没有像游戏里一样看谁不爽就抄一把刀321抹了人家的脖子,只是华金为何忽然在晴空万里的周末早晨说这些看起来不怎么开心的事,是受了什么刺激?
“不能再这样了。我要……”华金轻摇了一下头,“……算了。”
他说出来的部分闵丘都似懂非懂,这没说的部分闵丘就更不懂了:“你要干啥啊?”
华金仍摇头,郁闷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不用听的。”
闵丘歪着头弯下脖子看他:“你说说呗,说给我听听。”
“也没什么……就是打算好好活着。”华金无精打采,全无从前展望未来时的盈盈笑意,“多看点书,少胡思乱想,有时间哪怕是多睡睡觉呢?再也不猜别人了,猜得好烦、又累,整天猜过来猜过去,自己本来要干什么,全都忘了。”
闵丘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每次看华金,他总是习惯性地第一眼先对上眼,其次再参观他的两颊、小嘴、鼻子,乃至耳垂。不管捏没捏过的,闵丘都不难想象出那些部位的手感非常软弹,捏下去人就会发出“哼哼”、“哇哇”响,像是最低龄的婴儿玩具,捏一下,玩具响了,捏的人笑了。
而今天,华金的眼袋隐隐发暗,应该是相当严重的没休息好,怪不得思考人生都如此消极。
正因他会成长、有思想,并不真的是什么“玩具”,所以才需要更好的呵护和保养,该上油、该放风、该充电、该海阔天空,一个都不能少,磕破了皮要赶紧修补,心里堵了个小塞子也得赶快拔掉。
闵丘语重心长地开导他:“你上次不是这样说的,不是要找个空气好的城市,带你妈换个地方住么?你想想,记得吗?”
“记得。我说的是广义上的打算,你说那是狭义上的,不冲突。”华金兴致萧索,“以后……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闵丘:“怎么不知道的?咱俩不都说好了吗?找个小医院,啊,上个班,每天高高兴兴地混一天,下班回来买菜做饭。”
“哪里又冒出来了个你?”华金惊诧:“你以为我说了这半天都在说什么?”
“你自己过也是过,带一个我怎么了?”闵丘也惊讶——说过的话说完就忘,华金说讨厌人的小屁孩不就是他自己了么?
他虽不是华金的双亲,但如果健忘的是华金的话,他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讨厌。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小地方不一定水就浅、是非就少,没我在,谁向着你?是不是?”
“……”凝视了他几秒,华金翻了个小小的白眼,眼珠朝天花板转了一个圈,好像把本就不大的此间世界全都从他眼睛里挤出去了,最后落在闵丘脸上,无奈地笑着,含义不明地嗤了一声,“嘁。”
“我说的对吧?”看他的眼睛会动、会眨了,一抬眸如朝阳映波,金粼海潮皆入其中,闵丘总算觉得他们的谈话没那么不知所谓莫名其妙,好歹自个儿说的话往那人心里小走了一圈,而不是像买东西问价一样,嘴巴出、耳朵进就完事的萍水相逢。
闵丘正过来脑袋,郑重道,“咱俩一起。我保护你。”
“保护???”华金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撸起袖子来跟他比划,“不用。我现在说的打算,是长期的,明白吗?不是具体某一两年或到读研的事,而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过安静的生活状态,今天决定完了,就一直沿用下去,一直到我老得考虑不动这件事为止,都不再因为纠结这件事浪费时间。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别人生活在一起,我……”
闵丘打断道:“那我能是‘别人’吗?”
厨房安静而狭小的空间把说话的人声回荡放大数倍,他们之间每说一句话,闵丘就仿佛看到了一颗沙滩上的充气塑料球在二人之间打了个来回。里面不但有个“叮铃铃”的铃铛增加趣味,还灌了一点儿清水用来防风,乍一接触,总是先摸到那一丝冰凉,让他忍不住看到球快到了于是扒掉上衣用胸口将球抢断。
看到华金呆滞的表情以及虹膜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闵丘仿佛刚好截住了球,感受到了一丝无论四季都熨帖的舒服,学华金平时的语气,黏黏腻腻地说道:“这不关键是我不是‘别人’么。”
华金怔怔地看他,叹口气:“你想干嘛?”
“不想干嘛。”闵丘光明磊落地有什么说什么,“你不喜欢小屁孩,咱家也没有小孩啊,谁能动得了你的东西?就算哪天来了个串门的——我也不知道谁能带着孩子来串门,反正吧,咱把你屋门锁起来不就完了么?”
华金:“……”
“你不喜欢话少的还不喜欢没心没肺的,也都没事儿,”闵丘底气十足地摆摆手,“我看附近也没这样的人挨着你啊,要是真遇上了再说,我给你打发他。我想想……有这样人过来跟你拼桌吃饭我就朝他盘子里打喷嚏行吗?”
“……”华金顺手拈了块流理台上的清洁布到处擦擦抹抹,像跑完十公里在终点还要回答提问一般随便点了点头,“嗯。”
“你不喜欢别人抱你。”闵丘手臂一伸,毫无预兆地将人和抹布一起揽住,往心口贴近,“别人这样抱你,那是不可能的。”
“我还没死呢,不可能轮到别人。”一凭空想到脂粉油腻的女子把华金蹭得满脸红花,吓得闵丘抱得紧了些,再设想到面容不清的高大英俊的男人拥着华金,他暗暗又收紧了些,叫了一声:“华小金。”
怀里的人久久未说话,安静得像是一只小小布偶,只有喷在闵丘胸前的灼热呼吸才证明他尚有生命指征。
这样庸人自扰的想法多少有些傻,可闵丘却就是不能立刻从这浅坑里跳出来。他的一只手滑到华金腰背间摩挲,低声自问自答:“你跟我在一起谁会没事过来抱你一下啊?那不是想找抽么?还有谁摸你肚子了?你咋不打他一顿呢?”
华金未动,闷声道:“没别人了,就你。”
“不可能。”闵丘严正声明,“我能那么搓你啊?我都是轻轻的,手重也是因为你乱跑。”
华金侧过脸深吸一口气:“你不觉得我说的好像比较像你么?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喜欢被人抱,就不包括你?”
“啥?”闵丘大惊,堵枪眼一般拿自己胸膛狠狠堵住他的嘴,唯恐这话被游手好闲不干别的专门悬浮在人间举头三尺处的神明听去。他张嘴想说教“你可不能不喜欢我啊”,但转而一想,有他二哥亲身经历作保,腰杆都更直了些,于是一开口改为了:“你不可能不喜欢我。”
他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只差摔出卡来丢在桌上,华金绷着的架子一下泄了气,连推了他几把,露出来了不止八颗小白牙:“你你、你真是……谁给你的自信?去去去,起来起来。”
华金哂笑得已是满脸“被你发现了”的肯定意味,闵丘一看就明白,可说都说到这儿了,他还是想听一句亲口回答。他循循善诱道:“至少也有我喜欢你的那么喜欢我吧?啊?有吧?这是最少了。有没有?不会没有吧?”
“哎哎哎,喂!”华金几次试图打断未遂,听着闵丘清清亮亮地把话从头到尾问完,听得满脸通红额上出汗,把抹布往桌上像拍惊堂木似的一扔:“受不了你了!别说了。”
他开了电视跑到沙发上坐着,闵丘也跟了过去。两人坐在一处,一个聚精会神地皱着小眉头看《新闻直播间》,仿若胸怀天下,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心无杂念,另一个明目张胆地心猿意马,坐着坐着就滑了下去,脚翘到沙发背上,脑袋躺在人家腿上,默默感慨这早就想换了的布艺沙发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嘛。
谁也不起身开口提吃饭做饭、家务作业等事宜,皆是默契地不事生产。
进广告的空档,华金忽然开口:“那个。”
“啥?”闵丘以为他要点评时事政治,忙回想方才主播都播报了何事……可惜,什么都没看的人自然什么都没想起来,他只知道房顶的吸顶灯和墙角的罗马边还不错。
华金连眨了几下眼,小声问:“你刚才说的……你打算坚持多久?说个大概就可以了。”
闵丘:“嗯?”
华金的声音越发悄悄:“是往多了说的,还是往少了说的,也说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