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躲什么?”他这么问道。
房廷无言以对,难堪得想要就地逃走,却被沙利薛扼住了手腕。
“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你……”
美男子轻轻地说,是难得一见的婉转口气,听得房廷心头一颤。回望他,但见对方眼中流转着某种复杂的情愫,是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
“我……”搭在肩膀上的手掌用上了力道,可才说了一个字,沙利薛又闭上了嘴,只是低头默默地看着房廷。
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教房廷联想起那个在帕苏斯的雪夜里,他曾经……
不可抑制地面上一红,房廷使劲挣开他,夺路而逃。
沙利薛并没有追上去,只是望着他跑动的背影,寂寞的情绪无声无息地漫过胸臆。
看得有些出神,可是作为军人时刻保持的警觉,却教沙利薛在下一刻猛然惊醒。
“什么人!”感到似乎有人在偷窥自己,他急急回身,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空旷的宫室里只有悠悠的回声,和房廷离去时,石板的“窾窾”叩音……
错觉吗?
沙利薛抚着自己脸上的那道伤疤,心怀疑窦。
三日后。
四月伊始。
转眼间两河的泛滥到了第二个月,美索不达米亚的春天终于降临了。
而每年的这个时候,巴比伦都要举行“春祭”大典。仪式和狂欢将要持续整整十一个白天与黑夜,再加上今年的祭典又适逢狂王与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的婚礼,所以相较十月份的农祭规模,更加盛况空前。
今天是春祭的第一天。
普洛采西大道上人头攒动,山岳台前的神妓载歌载舞,整座“神之门”皆沉浸在盛典来临前的喜悦中。
而就在南面的冬宫中,一股暗流正涌。
今天便是依迪丝的大婚之日,女孩沐浴过后褪去了米底的服饰,按迦勒底人的装束形制将长长的头发精心编好,抹上香油,然后戴上金色的玫瑰三重冠。缀有各色宝石的金流苏紧紧缠着纤腰,通透的丝织薄纱将她少女的胴体突现得越加玲珑有致。
“伯提沙撒大人——我这个样子好看么?”依迪丝笑盈盈地对着房廷娇声道,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炫耀着巴比伦王妃的盛装。
房廷笑了一记,没有吱声。
他心情复杂地低头望着女孩,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到宫侍们在外头唤道:“陛下猎狮回来了!”
过去,在春祭的头天,巴比伦国王会按照旧俗,猎杀一头狮子献给神祇。后来,在王家豢养这种猛兽之后,就很少到野外狩猎了。不过今年,尼布甲尼撒却要亲自出城围捕狮子,而这一去就是大半天。
“听说陛下受创,撒西金将军正在替他疗伤……”
走道上一片聒噪,听得侍卫们这般议论著,房廷暗自心惊。
“什么?陛下受伤了?我去看看!”乍一听闻狂王有恙,依迪丝立刻紧张起来,可是还没等她跑到宫门口,就被女侍们拦住了。
“公主,您就这样跑出去成何体统?仪式还没开始,您不可以见陛下!”
“可是……可是他受伤了呀!”女孩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跺了跺脚,忽然转过身,猛地拽住房廷的袖子道:“大人……您是大司仪……去帮依迪丝看看他,好不好?”
房廷没有想到依迪丝居然会这般央求,一时间愣住了,还没来得及回答,依迪丝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蹦出了眼眶。
“求求您嘛,大人!依迪丝好喜欢陛下……真的好喜欢他……所以希望他平安无事!”语毕,依迪丝走过来揪住他的围巾衣,把小脑袋埋进他的胸前。
这副坦率的模样,看得房廷心如刀绞。自己虽然担心狂王的安危,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作出像她那样。
“别哭了……我去就是。”摸了摸依迪丝的脑袋,房廷轻道。
这般安抚,依迪丝方才破涕为笑。
房廷匆匆赶至御前,撒西金看了他一眼,神情古怪,不过还是没说什么就放行让他入内。
心怀忐忑,直到看见尼布甲尼撒若无其事支使仆从的背影,房廷才放下心来。
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吧……
这么想着,房廷正准备静静地退离,忽然伴侍的拉撒尼凑到狂王耳边说了几个字,他蓦地把脸转了过来——“别走!”
尼布甲尼撒看到房廷,大声命令道,把他吓了一大跳。周遭原本忙碌着的淑吉图和侍从们也纷纷停下了动作,把目光聚焦到这个黑发黑眼的异族男子身上。
“你们……都下去吧。”尼布甲尼撒吩咐道。
诸人乖乖地退净,徒留他们驻足宫室之内。
一段诡异的沉默过后,率先开口的依旧是那上位的王者。
“你的滚印……真的是不小心弄丢了么?”
咄咄逼人的口气,听得房廷莫名其妙。
他不明白尼布甲尼撒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便疑惑地瞧了瞧他此时的表情——意料之外的,瞥见了一张扭曲了的怒容。
果然,这个问题问得蹊跷!可是他却不得不应答:“是……”
听到这样的回答,尼布甲尼撒冷笑了一记,阴桀的模样是房廷从未见过的。
“是吗?”
冰冷地反问了一句,教房廷浑身一僵,他忽而意识到尼布甲尼撒可能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可还等不及他申辩,尼布甲尼撒紧接着说出了惊人之语——
“那么……难道是我看走眼了么?波斯王子的脖子上,挂的不就是那枚『米丽塔的恩赐』!”
当日清晨尼布甲尼撒出城狩猎时,各国的王亲贵族也一道相随,其中便有米底的使者、波斯行省的暂代省长——居鲁士。
因为过去的几次间隙,加上他曾经在安善私扣房廷,狂王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可是忌于这少年乃是米底王的外孙,此时又是吕底亚王的妹婿,所以也不便对他如何。
狩猎过程中,原本一切相安无事,狂王也不愿总是瞧着居鲁士惹得自己不快,可是,就是如此巧合地扫略过蓝眼少年的胸前,他赫然瞧见一枚熟悉的饰物,垂悬在那里!
晶莹的蓝色小筒柱,肖似天青石的滚印……这……
疑心自己是眼花了,狂王便把居鲁士召到近前,用几乎算是粗暴的动作攥过那小东西仔细观看。
赤裸的有翼女神,雕刻得唯妙唯肖……筒身铭着整齐的锲字,捞过下端则可以看到一个狮型的凹文。
无论是滚印的形制还是上面细小的瑕疵,都如印在脑海中的那般清晰。它分明就是自己在普洛采西大道上购置,并亲自赠与房廷的——
米丽塔的恩赐!
这是象征他们情谊的对象,可是……为什么会挂在这个少年男子的颈项上?房廷不是说,他不小心将其遗失了么?
“陛下是喜欢这枚滚印么?”
没有待狂王问询,居鲁士便含笑着先声夺人,“如果是的话,请恕我无法割爱……虽然它是蓝玻璃的赝品,却是我心爱之人所赠的。”
听到这话,狂王的脸色陡然间沉了下来,瞪着少年,偏偏对他无可奈何。
居鲁士则无视狂王的愠怒,径自说着:“可惜他现在被迫与我分离,临行前,我也送了他一把匕首留做纪念……算作定情之物……”
匕首?定情之物?
经少年一说,狂王忽然记起了枕头下的那柄月牙形凶器,记起了当时房廷是如何遮遮掩掩,企图隐瞒那东西的来历,现在想来,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尼布甲尼撒好像明白了,房廷的异常是所谓何事。之前,他不愿让自己碰他,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辨别居鲁士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一股无可抑制的怒火迅速在尼布甲尼撒胸中蔓延升腾。他松开了居鲁士,越将马上,然后不顾将军们的劝阻,冲进了围猎的圈子里,独自举剑斩杀狮子……
之后,虽然成功地杀死了猛兽,却因为行事鲁莽,臂上和背后受了些微伤。幸无大碍。
满心愤懑,悻悻而归。
回到宫中,他非要等着房廷亲口给自己一个交代不可!
听到从狂王口中蹦出的那番话,房廷浑身僵硬,足足愣怔了半刻钟之久。
他实在无法想象,是居鲁士拿走了他的滚印,而更教他无法想象的是,眼前的狂王居然会因此这般瞠目对着他。
“伯提沙撒!”尼布甲尼撒低吼着,“难道你忘记了你发过誓言么?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背叛我!”
“陛下……我……”房廷颤颤地开口,却发现这个时候自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辩解什么了。
误会已经铸成,哪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更何况,狂王现在这副姿态,恐怕自己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的吧。
房廷低下了头,握紧拳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殊不料这个动作在对方看来,竟像是作贼心虚一般。
头脑一时发热,尼布甲尼撒箭步上前,捞过他的胳膊,使劲摇晃着问道:“难道除了我,你真的还让其它人……碰了你?”
话音刚落,房廷面上的血色褪尽,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粗暴的狂王——居然……连这么羞辱的话都说得出口!
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竟是这么不堪的存在么?
胸口好疼,较之释梦的那晚更加剧烈,房廷拼命咬住嘴唇,不让呻吟溢出口来。
半晌未置一辞。
最后,仅仅摇了摇头,轻轻的,同时也是绝望的。
看到房廷这副难过的样子,尼布甲尼撒心中一凉,突然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近在咫尺的黑发爱人离自己很远似的,彷佛只要自己一松手,对方便会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