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以理苦笑一记,“和你一样,是被掳来的呢……”略去了不少细节,他避重就轻地说:“说起来,你的希伯莱语已经讲得很不错了呢,真是太好了。”
故人重逢,却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刻,即使勉为其难想寻找话题,可是在他国的土地上,以臣掳的身份又怎可愉悦畅谈?
看着少年由雀跃的模样转眼变得沮丧,房廷的心头一阵酸楚,然后,取而代之的则是忽而闪现的一个怪念头:但以理……太少年……巴比伦……
还记得史上著名的贤者“但以理”,便是在这个时期被掳来巴比伦的……史书经典上记载,他那时应该也是十几岁的少年。
不知眼前的但以理,是否就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个“但以理”呢?
怀着疑窦,房廷蹙起眉端详矮过自己一个头的男孩:名字相同、年纪相仿……这,只是巧合吧?
“对了,我来介绍几个新朋友给你认识!”为了打破冷场,少年故意拉出笑脸,招来了身后的几个身形相仿、年龄相近的男孩。
“哈拿尼雅、米沙利、亚撒利雅,这位是房廷,迦南的旅人。”
三位犹太少年同房廷行礼过后,又羞涩地挤在一道,不似但以理这般落落大方,看起来是在怕生。
一怔,房廷联想起《旧约》上提过的“但以理之三友”,就是叫这些名字!难道说眼前这四个少年,就是“圣经”上所书,日后成为赫赫有名的“贤者”的人物么?
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自己都已经历了太多光怪陆离,这个事实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房廷冷静下来,可激荡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知道得越多,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绝望。被历史的洪流淹没,身处真实而既定的时代中,却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这是他在去到加沙之前,做梦精彩都未曾想过的。
月色如练,晚风如歌,挽起多少故事,尽数消弥在夜色之中。
船只静静地驶离乌尔码头,沿着大运河平稳西行,不用多久,就能看到屹立在新月沃地的“神之门”——巴比伦城了……
第七章
数日后。
“王妃薨了!”
“真的假的?你可不要胡说!”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赛美拉丝殿下是今天一早咽的气!”
“呀……真可怜,王刚从迦南凯旋而归,她就……”
“嘘!有人来了……”
才从宫中出来,就听到内廷中女侍们的窃窃私语……多嘴的女人,和那些大臣们一般喜欢大惊小怪。
尼布甲尼撒寻思,不悦地轻哼,疾步踱出宫门的时候,四下纷纷噤声。
十几年来自己虽对那米底王妃无甚感情,不过作为米底同巴比伦的重要亲媒,尼布甲尼撒对她还是颇为重视,从乌尔连夜赶回巴比伦探望。只可惜回来还不过半个月,赛美拉丝便香消玉殒。
以一个丈夫而言,自己并无丧妻之痛的切实感受,但若是以一个君王而言,便不得不在地位祟高的妃子过身之后,扮演一个悲伤的角色。
于是,尼布甲尼撒一早就派传令官去到赛美拉丝的故乡,北方的米底王国,通告其病逝的噩耗,然后又招来群臣商议王妃的殡葬事宜。
“将来要以依修塔尔女神的名义祭奠赛美拉丝殿下,她既是陛下的王妃、也是马度克神的神妃。”
“赛美拉丝殿下是米底的长公主,身份高贵,又嫁于王十数年,情谊深重,请王一定要厚葬她!”
“不要教米底人看我们的笑话……”
巴比伦失去女主人的早晨,大臣间的唾液飞扬,搅得上位的男子心烦意乱,可群臣们商议了半天,仍是没有确定如何善后。
就在尼布甲尼撒不耐地想要终于君臣间的会晤时,忽然有人冒出了一句:“陛下,该如何处置那俘获的一万犹太人呢?”
原本滞留在王都和乌尔城的犹太俘虏们,是要按照惯例被分散发配至巴比伦的各个属国,只是因为赛美拉丝的病情,导致尼布甲尼撒这半个月都无暇顾及其它,便耽搁了下来,如今被提到,才突然想起。
“留下其中的工所修茸巴别塔,其它的……”尼布甲尼撒顿了一顿,灵感乍现,唇角忽然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就用来祭奠我妻赛美拉丝——陪她一起殉葬吧。”
道出这么一条残酷的血令,却是以一副完全不以为意的轻闲姿态,就算是侍奉尼布甲尼撒多年的迦勒底群臣,也不禁脸色大变。
“可、可是……”还有人想提出异议,只是遭尼布甲尼撒一睨,反对的话便被径自咽入喉中。
爽快多了。
尼布甲尼撒起身,丢下面面相觑的众人,迈出议事殿的宫门。
下雨了。
五月的末旬,巴比伦的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雨珠垂于殿门的雕饰上,一滴一滴地挂落,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耶路撒冷,巴比伦,两地相距千里,景致迥然不同。
房廷凭栏而立,遥望细雨蒙泷遮盖的景色。即使隔了那么远还是看得到呢,隐没于重重椰枣林那道蓝色的城关,伊斯塔尔,那座为整个巴比伦所骄傲,亦是自己初次莅临此地,第一次倍受震撼的建筑物。
记忆中鹅卵石铺城的石路,从巴比伦港口一直蜿蜒至伊斯塔尔大门,关门墙上镶嵌着彩色的羊、鹿、龙的浮雕——门前两侧对立着的单翼人面牛身的巨大彩色雕像,狰狞的形象震摄人心!
过去仅仅在历史绘本上才能窥见的胜景,今次居然为自己这个千年之后的现代人亲眼目睹……不过,房廷却完全兴奋不起来。
繁华的古都——“神之门”,它的美丽并非为了自己这样的人而存在的。以一个虏囚的身份瞻视此地,只会此人陷入越深的惶惑。
自己,果然是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啊……
“房廷……房廷?你在发呆么?”
听闻但以理的呼唤,方才回魂,房廷怔怔地回过头,看到了一对储满担忧的大眼。
“没有……”不忍教他替自己担心,房廷连忙否认。
“下课了呢,一道回去吧。”但以理搭上房廷的肩膀,惨淡一笑,全不似一个少年该有的表情。
回去……
这两个字,让心尖一颤,房廷知道他背井离乡的苦楚,其实自己也同他一样,到达巴比伦之后,和进入宫廷的犹太贵胄们被迫学习迦勒底的语言,有的人甚至还被改掉了姓名……
这是耶路撒冷破城之后,又一场由心灵进驻的侵略。果然是那个狂王的手段!
房廷恨恨地咬牙,却又无可奈何,自己是那么渺小……
“先走吧,但以理……我还想……看一下……书。”
“是么?”少年撇撇嘴道:“听说巴比伦的王妃今早去世了,宫里都乱成一团,最近不会有人逼着我们认字了呢。”
房廷还是摇头,但以理只得没趣地径自离开。
横横竖竖,楔形文字。
抚上泥板深凿的刻痕,千年之后无法解读的遗迹,如今在自己掌下呼吸着……这就是自己身处异时代的证明么?
直到看得眼睛酸涩,伏于案上,合起了眸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上传来温暖柔软的触觉,让人很安心。
……什么东西。
糊里胡涂地,房廷转了一下伏趴的姿势,把脸转向一侧,就这样,那个柔软的东西便贴到了他的嘴唇。
霎时惊醒!
脑子有一秒钟的空白。
然后便看清了……那是一张他绝对不想再见到的面孔!
款款而行,尼布甲尼撒路过中门的时候,还遇到宫廷师官和入朝学习的犹太子弟们,他们瞧见自己时,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行礼,霎时中庭拜倒一片。
尼布甲尼撒面无表情地扫视诸人,视线试图捕捉什么,不过教他失望的是,并没有找到那印象中的人影。
时隔半月,那夜的氤氲情事尚留在脑海中,当时被祭祀打断了,有点遗憾;之后赛美拉丝的病重,又让自己分身无暇,这般才将他搁置一边。
记得临走前,自己有交代拉撒尼把他带来王都。
一定就在附近吧……房廷?
这般念道,忽而脚步都变得轻盈。
随行的沙加薛望见自己的王上忽然面露喜色,颇为奇怪。整个早晨都为赛美拉丝王妃的病逝而闷闷不乐,怎么一转眼,心情就好了?
疑惑不过半刻的时间,立即霍然开朗!因为于尼布甲尼撒的身后,沙加薛也见到了“那个人”。
下雨的天气,帷幕大开亦是昏暗的,淡淡的泥灰气息……此地应该是典藏泥板的书室。
他就这样伏在临窗的矮几上,合着眸子。
明明是个臣掳,却在王面前以一副安详的模样打瞌睡,教人看了就火大!沙加薛蹙着眉,却望到近旁的王,面上挂着闲适的笑,宛如溺爱的神情……
“噌”地一下,脸变红了!难以、难以相信!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冷酷的王,居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沙加薛咬着下唇,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摇醒房廷,却被身边的尼布甲尼撒捞住了手。
“陛下?”他惊疑地刚从口中迸出两个字,又被尼布甲尼撒捂住了口。
“嘘。”尼布甲尼撒轻声言道,琥珀色的眼里流转着兴昧的色泽,就这样附在沙加薛的耳朵边吩咐道:“退下吧,沙加薛。”
沙加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真是……不可原谅!
心中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沙加薛领命,悻悻退离。
一间斗室,仅剩他们两人。
进入梦乡的房廷,在睡眠中打着薄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