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他又笑了。
尼布甲尼撒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对一个小小的臣虏整日念念不忘。也许当时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舍,但是攻破耶路撒冷之后,接踵而来的事务却让他无暇顾及到那人的生死。
所以即便房廷如何倔强,如何与众不同,在经历了那一日的不悦,尼布甲尼撒就完全将他抛诸脑后了……
在耶路撒冷休顿的几日间,尼布甲尼撒首先下旨善待杰里迈亚:据说这位先知以耶和华神命,在过去的十年间一直劝导西底家对巴比伦忠诚。
自己虽然只尊祟战神马度克,不过为了笼络人心,尼布甲尼撒还是特赦了此人,允他不必随大批犹太人前往巴比伦。之后,又封了基大利作省长,让他统领剩下的子民并给迦勒底人进贡。
迫不及待意欲巴结的基大利,在迦勒底军准备彻退之前,奉上了四位据说是犹太宗室贵胄中通达、俊美、聪明的四位少年,随自己入朝侍奉。
名为“侍奉”,其实不过是“人质”——为了防止犹太皇室反抗,这样的程序是必要的。尼布甲尼撒相当满意基大利有这般的觉悟,在自己都没有来得及想到之前,就率先做出了反应。
接着,就在袄抵新月沃地,眼看就要到达幼发拉底河上游的乌尔城时,忽然心血来潮的尼布甲尼撒,接见了那四位犹太少年。
那四位少年贵胄被送入自己营帐之后,禁卫队长拉撒尼报告他们的姓名与旧地的爵位:哈拿尼雅、米沙利、亚撒利雅……
都是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呢。
尼布甲尼撒用犀利的眼光打量他的年轻降臣们。
几乎就是少不更事的孩子,见到自己还会不住地发抖,同十年前带回城的约雅斤一个德行,难道说,犹太的宗亲尽是这样无用的血脉?
视线流转到最后一个少年身上。他头着头,没有看自己。
尼布甲尼撒上前,抬起了他的下巴,意外地,竟是张熟悉的面庞。
“你叫、但以理?”发现少年居然大胆地冲着自己怒目而视,尼布甲尼撒眉头微蹙,不合时宜地想起先前那个不知名的臣掳。若是自己没有记错,眼前这个“但以理”曾和“他”一道被自己释放过……
“是!”少年倔强地答道。虽然假装无所畏惧,但是声音还是透露了他胆怯的讯息。
“‘神之审判’么?有趣的名字。”
只可惜我不信你们的耶和华,所以她的“审判”对我毫无意义。尼布甲尼撒心道,挂起了唇角的微笑。
屏退了众少年,一个古怪的念头悄悄地进驻他的脑中。
被但以理唤起了那人的记忆……不知名的忤道者,现在如何了呢?从耶路撒冷到幼发拉底河岸,漫漫长途,那看似羸弱的身体能挨得住么?
说不定,早已死在路中了吧……
念及此,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悔意,突然想去确认一下那人还有无性命。
“沙利薛!”尼布甲尼撒从休憩的软榻上跃将起身,唤来了心腹。
果然,他还是很顽强的。
以一犹太女童的歌声为契机,于千万人中发现他,尽管房廷和其它奴隶一般蓬头垢面,浑身血污,可是尼布甲尼撒还是在第一时间,将他认了出来。
躲闪着自己的目光,又企图遮挡狼狈的身形,那副如遭洪水猛兽来袭的姿态,是在畏惧自己么?原本还以为,他和其它人不一样……不知为何,尼布甲尼撒觉得有点失望。
他拧紧了眉头,正欲离开,却不料自己的这个神情让身侧的沙利薛误会了。
“混帐!谁允许你们唱这样的歌!”
火爆脾气的臣下,误以为自己的不悦是由于女童的歌声。尼布甲尼撒还未来得及阻止,沙利薛便冲进人群,一巴掌将那女童打翻在地。
清脆的巴掌声,让四下立时寂静。
受到攻击的撒拉毫无反应地跌坐在地,抬起头时,嘴角悬着血丝。
“……不是你们……叫我唱的么?”
昂起了小小的头颅,撒拉忽然变得倔强起来,顶了沙利薛一句,立时让那俊美的男子变了脸色!
“贱丫头!你再给我说一次听听!”
“不是……我的错……”撒拉小声地抗拒,但还是被沙利薛听清了。
“小鬼……”沙利薛睁圆了眼睛,姣好的面容因这句话变得扭曲。“我要割了你的舌头!”
他要对撒拉做什么?房廷看着沙利薛拔出了佩剑,把剑尖抵在了撒拉的齿间,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一转剑尖,往上一挑!
顿时,撒拉发出凄厉的惨叫!
天啊!这到底是……
眼见着颓然倒下的撒挽,一侧的脸颊沿着嘴角已被利刃划开,殷红血液从伤处滴落!
尼甲沙利薛——割裂了撒拉的嘴!
嫌不够痛快似地,残酷的美男子还想继续他的虐行……
“够了。”一旁观看的尼布甲尼撒出言喝止。
“哼!”不甘心地轻哼一声,沙利薛这才收起了剑。
“撒拉?”惊魂未定,房廷赶紧抱过女孩想查看她的伤处,但见她眼泪汪汪,一侧的面颊血肉翻卷,狰狞地向房廷昭示沙利薛的暴行。从那里,甚至隐隐地露出了被血染成红色的小小齿列!
这般严重的伤势,即使回到现代进行容貌矫正,恐怕也恢复不了!况且是在医疗水准落后的古代,若是感染了伤口,连性命都可能断送!
真是……太过分了!
房廷恨恨地瞪向沙利薛,襟前却一紧。低下头,发现撒拉正扯着那里,割裂的小嘴一翕一张地嚅动:“哥哥……好痛……痛……”
眼泪混着血液,惨淡地顺着面颊滑下。
“撒拉不想……留在这里……撒拉想……回家……回家……”
膝盖上的女孩委屈地诉说着这嫩嫩的童稚言语,一时间,房廷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在见识了撒拉的血泪之后,房廷忽然觉得世界上,再没有其它什么东西能比这更让人动容的了。
悲哀、愤懑——一个多月积攒下来的苦楚感受,忽然统统化作了一种仇恨,让他鼓起勇气冲着残忍的施虐者大吼出声!
忘记了身处古袋、忘记了语言的鸿沟,头脑发胀的房廷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将那满溢的怒气冲着沙利薛释放出来,就枉为一个有良知的人!
所以,即便在沙利薛对着自己拔出刀剑,准备挥刀相向之际,他迈开了戴着镣铐的脚步,奋力用身体去冲撞眼前的凶徒!
接下来的结局可想而知。
房廷一人,身单力薄,又岂是一个武夫的对手?当下便被制服!
当面前再次掠过那张有着琥珀眼的男人时,他后脑一沉,整个人便陷入一片混沌……
迎接他的,是一个黑色的梦境。
第六章
三日后。
巴比伦乌尔城。
五月的晚间,行宫外的池塘中蛙声阵阵,空气中弥漫着椰枣果实香甜的气息。宫室内,亦是熏香冉冉,催人好眠。
“呜……”
转醒的时分,耳畔伴着“嗡嗡”的鸣音。房廷呜咽着,于床榻辗转了一记,身下便传来了久违的适宜与柔软,他蓦然睁开眼。
这是……
我……在什么地方?
最后的回忆停滞在被沙利薛击昏的黄昏,连带的所有悲愤与惊惶也被埋没在幼发拉底河边。
房廷怔怔地起身,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处一张宽大的乌木榻之上,此时血迹斑斑的囚服被上好的亚麻织物替代,身子似乎被清洗过了,厚重的土味和汗味全都消失不见:他被软衾温被包裹着,一时间舒服得好象置身天堂一般!
到底怎么回事?
疑惑的同时,房廷赤脚下地,透着阴凉的大理石触感告诉他:此情此景并非梦境!
难道说……先前那些恐怖的经历才是真正的噩梦?
这般臆测着,房廷走向窗边,可就当他望见翻飞的织花帷幕外的景致时,半刻前的雀跃心情立即荡然无存了。
笔直的大运河直贯城市东西,灯火摇丈,映照在河上;自己所在的宫殿应处地势高处,四处望下尽布低矮的砖型房舍,遥遥望去,是满目茂密的椰枣林。而月色光辉正倾泄在被椰枣林包围的座座乌尔塔式的建筑物上,泛出白色的光辉。
我……这是到了“巴比伦”么?
房廷喃喃自语。为晚风吹拂的乱发迷离了眼目,向着露台倾出半截身子,忽然腰上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体便径自腾空!
一个温暖的怀抱。
当他从楞怔中恢复过来,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拦腰抱起,贴于胸怀。
淡淡的熏香,男性的体味……
听着耳边搏动的有力心跳,仿佛有着使人麻痹的功能……
是谁?虽然心怀疑问,房廷却无力去确认,直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低沉的男音——
“你是想从这里跳下去么?”
心惊!这熟悉的音调,分明就是那狂王尼布甲尼撒的!
蓦地清醒,房廷猛力地推开拥着自己的怀抱,一脸警惕地瞪向那琥珀眼的男人!
“就算从这里跳下去,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呢。”他含笑道,望着房廷那副如临大敌的忌惮模样,忽然觉得自己将他从众奴之间捡回来,并不是一个错误。
居然敢在自己面前为了一个犹太女童,和沙利薛发生冲突,真不知道是胆大包天还是愚者无畏?
他,果然有趣!
如果说当初是因为一时新奇而选择亲近他,那么第二次,便是真的想此人留在身边。所以,就算是被众臣属们劝告说他的来历不明,他还是执意将之带进了乌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