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韶站在自己多年前亲手修建的凉亭内,八角飞起的亭盖下落的雨幕星星点点,连绵不绝,湿气扑面而来。
春荣秋华,恍惚竟已过了半生,当年的故人都已不在。云韶仰面阖目,任由夜风将长发和衣角吹得凌乱,手中的拂尘青光一闪,化作了一管长笛。一曲《阳关三叠》响彻山间,低沉如呜咽,哀思沉沉。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当云韶将长笛放下时,再抬头望向广阔的苍穹,目光遥遥望向北方,竟有些恍惚。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一路走好。”
云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愿去奈何桥送他,只能在这夜雨飘零的早春,遥遥地吹一笛离别之曲作为相送。若说乐为心声,这阳关三叠,故人可能听到?
细雨渐渐变大,雨滴接连被风吹入亭中,沾湿了云韶的衣摆。他也不甚在意,从储物袋中翻出一小坛酒,就靠着亭子坐下,喝了一口,又往地上倒了一口;再喝一口,再倒一口。不多时那酒便见了底,云韶自己也有些迷蒙,倚着柱子,双眼半闭半合。
当年师祖曾说,太上忘情。难道真是指让人摒弃七情六欲,才能真正得道,才能超脱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得以永生?
难道师祖就不曾有牵挂,他飞升之后又是怎样的体悟。是否看破生死,超然物外?
云韶长眉微皱,实在不解。可师祖早已飞升,又如何才能回答他。
他也不在乎能不能得到答案,醉眼朦胧间仿佛看到了师祖谆谆教导,又仿佛听到前几日二师兄云归的叹息,说他这人牵绊太多,心思都在别人身上,实在不是修仙的材料。最后昏昏沉沉地被人架起来,再睁眼时已经在自己房内了。
房内无人,身上换了件干净的中衣,这般周到细致,想来应该是大徒弟昭其。
昭元原本在自己房内一心一意的抄着《弟子规》,忽然窗棂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昭元抬头一看,竟是一只通体碧蓝的小鸟在窗边一蹦一跳。那鸟模样稀奇,细腿红喙,尾长长的羽华美,小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昭元。昭元伸手在它面前挥了挥,试图赶走他,那漂亮的小鸟也不见害怕,竟顺着昭元的手蹦到了他的肩头。
昭元深以为奇,偏头看那小鸟,也不再驱赶它,任由它停在了自己肩上,坐回去继续抄写。那鸟儿便蹦跶到了纸上,小爪同宣纸摩擦出沙沙的声音。一人一鸟如此相处,倒也十分和谐。
半月不知不觉过去,有那小鸟的陪伴,日子一晃而过。昭元正好趁这段时间巩固了自己的境界,也觉收获颇多。
昭其将昭元门口的禁制解开,惊醒了入定的昭元。“小师弟,今日几位师伯切磋,师父叫我带你过去。”
昭元讪讪地应了一声,立在昭其的剑上,由他御剑带自己到天舫的演武场。他们师兄弟脾性千差万别,又差了那么多年纪,竟是一路无话。
耳边风声刮过,云海渐渐散去,地面的景象越来越清晰,昭其降下高度让二人落到实地。昭元落地后向广场上一看,场内对峙的正好是自己师父云韶和二师伯云归,而大师伯云洲和三师伯云华正坐在场外观战,边上还立着各辈天舫弟子,昭如也在其内。
二人一个淡然洒脱,一个儒雅温和,相对而立,均是不曾御剑。修炼的最终目的还是加持己身,修行到了他们这等境界,已经不需要通过外物帮助,凭虚御风即可。心之所至,天下皆在眼下,当真是来去自由,不受拘束。
比试已过了半场,云归持剑一个闪身,竟是原地不见了踪影。观战的弟子们都发出一声低呼,有人惊讶道,“不愧是大乘后期的近仙之身,竟能刹那间隐藏真身,让人无从察觉!”
“所谓诞生本我,粉碎真空,当真到了如此境界,想必任何法诀道术都不须凭借咒符器物,随心所欲了罢!”
“我这还是头次见到几位长老比试,当真是令人目不暇接!”又有年轻弟子呐呐道。
昭如闻言朝那人道,“师侄入门晚不知道,天舫道术繁盛,鼓励门下相互交流。不仅小辈经常比试,连几位师叔师伯每过五年也会相互切磋。我们在旁看着,不仅能有所敬畏,更重要的是让后辈能自其中有所体悟。往年都是太师父主持,今年太师父不在,便由大师伯主持。”
昭元看了一眼昭如,恰好昭如也正好看过来,二人目光交错,想起前几日的冲突,均是有些尴尬,便转而专心看向场内。
云韶不慌不忙,御风持剑立在半空,发丝动荡,并指凭空掀起一道灵水破阵诀,只见碧水滔天,滚滚而降。片刻后烟水尽数褪去,云归在云韶身后露出了身形。迅疾的身影一分即合,双剑交碰,清越的剑鸣响彻半空,云归回敬了一片莲华业火,被云韶轻松闪过。
那业火去势不减,泼天大火竟朝着场外倒卷而来,之前说话的那几名弟子都被惊得连连后退。这火连金丹期的弟子都承受不住,寻常弟子沾上一点怕是当场立毙。在旁观战的大师伯云洲见状袍袖一挥,在年轻弟子面前筑起一道结界,将那火苗熄了。
昭元看着场内交错的人影,眼中也充满了艳羡。原本知道自己的师父厉害,今日才知厉害如斯。看似俊秀文雅的一个仙人,当真动手时也是一剑能削平一座山峰的强者!
又是一道剑光划过,师伯云归急急闪避,演武场的地面硬生生被剑芒的余晖划出了一道深痕!青石板被掀起数块,露出了原本的地面,齑粉刹那飘散。
云洲在空中划开一道结界,分开二人,“天色已晚,今天就到这里吧。”
云韶遥遥朝云归微微欠身,“多谢师兄手下留情。”
云归轻笑一声,“是我要多谢师弟给我留了面子才是,五年不比,师弟修为精进许多啊!来日为兄渡劫还要多多仰仗师弟照拂。”
此一战,不光昭其看得敬仰无比,昭元也看得心旌摇曳,对云韶的敬佩更添三分。何时自己才能有这等修为,而不是每日跟在师父身后,期期艾艾?今日一战也让昭元收获颇丰,他望着云韶,暗暗决心,今日之后万万不能再依仗着自己的天分偷懒。
有朝一日,他定要赶上云韶,同云韶并肩,也享受众人的敬仰与艳羡,绝不再做地面上只能仰望的平凡之辈。
“小师弟,留步。”身后传来了大师兄云洲的声音。
云韶闻言转身,云洲在客套了两句之后切入正题,说是皇家有意请云韶出山,帝都近郊似有妖物出没,滋扰百姓,想请云韶代为处置。
云韶摇了摇头,“大师兄并非不知我同那人的恩怨,师兄还是请别人去吧。”
“只是去京郊,不如帝都,想来应该无碍。”云洲道。
虽是修仙之所,到底也脱不了凡尘俗世,人间帝王的面子哪能轻驳。
云韶转身,拂尘悠然荡起一圈弧度,姿态决然,“那个地方,我不想回去。”
云洲还想再劝,云韶竟已经走远了。他惯知了这个师弟的脾气,叹了口气,便不再相劝。
第7章 莽川君
“昭元!”昭如叫住前面并肩而行的两师兄弟。
昭元和昭其闻声同时回头看她。女孩目光在昭其身上一转,不自觉地伸手抚上额间青玉,欲言又止。这般安安静静的模样,倒是不像半月前张扬明艳的样子。
昭其见状对着二人点点头,面无表情道,“我先行一步。”
昭如目送着昭其远去的身影,往前踏了一步,又原地止住,转回头来看昭元。
“怎么,师姐还想再打过一场不成?”昭元轻抬下巴。
昭如闻言瞪了他一眼,丢了一瓶丹药过去,“上次确实不知道你是师叔的弟子,误伤了你,这算是我的赔礼吧。”
昭元挑眉接过,揭盖一看,里面是几粒上好的疗伤药,颇有些意外。原先觉得这位师姐飞扬跋扈,不讲道理,没想到竟是如此恩怨分明之人。当下便消除了些敌意。
“多谢!”
昭如秀美一拧,小声嘀咕道,“小子,连声师姐都不叫。下次再让我碰到,还得打得你满地找牙!”
昭元听得清清楚楚,正经对她道,“再给我两年的时间,下次弟子间的比试,我一定堂堂正正打败你。”
昭如点了点头便走了,“口气不小,我记下了。”
肩头的鸟儿似通人性,偏头用鸟喙轻轻蹭了蹭昭元的颈侧,昭元一笑,心情竟是好极。
云韶在府内已等候多时,见一人一鸟回来,奇道,“这是哪来的?”
“前几日自己跑来的,师父可认识?”昭元正好想请教云韶。
云韶走上前,用手中的拂尘逗了逗它,那鸟儿想是知晓对方并无恶意,反而用喙啄了啄拂尘的柄,云韶轻笑着抽回了拂尘。
“倒是很可爱。如果为师没认错,这是一只青鸟。”云韶说,“长眉青尾,鸣声清脆。《山海经·西山经》有载,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性温和近人,乃是信使,亦是吉祥的象征。现在已少有青鸟存于世,传闻只得天界仅存的数只,西王母处一只,凤君处一只,仙帝的花园中似乎也有几只,没想到能在这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