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少年心性,喜怒来得快去的也快,靖安顿了顿,又带上笑意,“皇祖父乃是天子,定会福寿安康。无论如何,只要我守住眼前人便罢,其他的,我无法预料,亦不想徒增烦恼。”
“景将军即将班师回朝,他是你一手提拔之人,这回可算是给你赚足了面子,与其理那僧人,自寻烦恼。不如想想如何为他接风罢。”
小满之后,景承义果如军报所言,大胜归朝。太子代皇帝在帝都高墙之上接迎大军。靖安求着父亲带他同去,太子拗不过,便当真将他带了去。
高墙之上大渝的旗帜猎猎,黄沙弥漫,空气都被烘烤的极度扭曲,放眼望去皆是黑漆漆的人头,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之色。去境离国,终于得还,那一张张脸上都是踌躇满志。
经过三年苦战,大渝终于得以暂歇。靖安几乎能听到,扶起景承义的那一刻,从父亲胸膛中传来的叹息,轻若鸿毛,又重若泰山。
靖安以为此役之后,父亲定会重用景承义。景承义也确如所想身担重任,升官赐宅,殊荣无限,然而那仅是虚职罢了——世子靖远不顾脸面将那功劳抢了来,亦是如愿以偿地收回了半数兵权。
历来军权掌控于宗室手中,父亲此举无可厚非,靖安无权置喙。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差女官阿杏急急地请丞相入宫,拦阻下已经在来路上的景承义。再有不平,再有功劳,为臣也冲撞不得皇帝,与公与私,靖安都不忍一个忠国之人折损于此。
暴雨过后,院内的海棠树都被吹打地凋零了一地的落叶,刷刷的扫地声不绝于耳,走动的宫人忙忙碌碌。倒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靖安在自己院内负手而立,长睫微敛,感受阳光洒落在身上面上的温暖。
景承义来过一趟,练武之人到底是心思直白,道谢之后直言道,“臣不愿结党结派,但愿拥戴殿下,但凡有所驱遣,义不容辞!”
靖安失笑,越过太子而向他一个毫无实权的皇孙表忠心,也只有这一人了。靖安知道这位将军对父亲误解甚多,却不急于这一时解释,只扶起他道,“将军此言,靖安承受不起。眼下我欲随皇祖父往南苑避暑,不知将军可否替我镇守帝都?”
任别人一听,都知靖安此乃客气之词,景承义却是一脸郑重地应下了。
这样的直性子……靖安心中暗笑,待今年夏天过去他回来,定要叮嘱丞相好好看着这位同僚,否则一不留神,祸从口出尚不自知,可惜了。
第45章 一夜惊变
一场雨一场暑,帝都的皇宫溽热难耐,皇帝携后妃臣子,浩浩荡荡去了帝都之郊的南苑。
靖安按辔同皇帝的马车并驾,一路上长眉略锁,隐有不安。皇帝知道这个孙子是个活泼的,这下沉闷不语倒是惊奇了,于是掀了帘子看他。
“靖安,怎么?不高兴?”
靖安猛地回神,清俊的面上勉强勾出一抹笑意,“皇上多心了,外面风大,皇上还是放下帘子吧,莫要着凉。”
皇帝老神在在,倒是一副经过大风大浪的样子,四平八稳地笑了笑,“放心吧,都已到了这个关口,再担心有何用?”
皇帝剩下的话没有说,靖安已经明白。若是荣王老实本分,这父子情分便还在;若他当真不肖,便怪不得皇帝雷霆手段了。
靖安没有皇帝那样的城府和深沉的心思,只一门心思的记挂着留在宫中的父亲,此刻除却荣王,几位手握重权的亲王并家属都被带来南苑,放在皇帝眼皮底下想必也不敢有异动,明明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但靖安却觉得,似有不详。
这种感觉极其清楚,像是一种强烈的警兆,带给他片刻的清醒,让他禁不住想掀开皇帝的帘子,带着他逃离这不详的命运。
可他能吗?他没有任何的根据,仅仅是凭借空口白牙,便能说服皇帝避免这一切?
警兆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刚刚那种心悸的感觉仅仅是错觉。靖安闭了闭眼,又陷入了迷茫。
南苑水草丰盛,既有行宫又是猎场,皇帝身体不济,抵达行宫的几日都在卧床休养,极少出门。靖安好动,第二日便坐不住了,同几位亲王世子一并沿着泰河策马打猎,收获颇丰。
当夜靖安命人在行宫之外架起篝火,同诸位亲王世子举杯相庆,皇帝因身体不适,仅仅是露了一面便走了。
靖安口齿伶俐,又肯放下身段,只哄得在场长辈笑容满面,到了后半夜仍是气氛暖融。
直到一声嘶吼自行宫东面传来,在场所有人停止动作,手中尚拿着酒杯,面面相觑。靖安最先沉下脸来,自腰侧拔出长剑。
“殿下,敖兴邦率军夜袭南苑!”很快,一人上前报道。敖兴邦,自来便是荣王一派。
靖安略点头,肃颜对诸位亲王道,“今夜当发生何事,想必诸位叔伯心中有数。”
几位亲王霎时便白了脸,忙道不敢。
靖安不置可否,“若是当真不知,还得委屈诸位在此稍候,勿要轻举妄动,诸位叔伯的家属侄儿亦会好生安顿。待皇上平定叛乱,自会给诸位一个公道。”说罢转身离去,诸人身边原本侍立在侧的侍卫上前一步,监视之意明显。
“殿下。”靖安赶到行宫之东,还来不及下马,便有侍卫上前来报。
“王将军那里情形如何?”靖安翻身下马。
那人略一迟疑,靖安心中警兆顿生,皱眉喝道,“怎么了?说!”
“敖兴邦率万人前来偷袭,王将军早早便埋伏在行宫之外,两军一接触,叛军便已溃散,现已经全军撤回!”
“不可能!”靖安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仅仅率万人?像是已经预料到有埋伏一般,不可能!
靖安心里一沉,霍然转身,穿过纷乱的人群,走进行宫,以往人来人往的行宫之内竟是默然无声,靖安心脏突地一抽,眼神在宫内梭巡着寻找皇帝的身影。
宫娥挡在他的面前欲言又止,靖安此刻心中不安,难免烦躁,随手拨开诸人走到榻前,却看到了他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年迈的皇帝卧在榻上,神态有些狰狞,唇边还有一缕暗红的血迹,尚未干透,双目圆睁地瞪着靖安,胸膛已经没了起伏。
靖安急促地呼吸几声,从胸膛里发出一声气音,像是一下被抽尽了所有的空气一般剧烈地颤抖着,看得周围人忍不住伸手想要扶他一把,生怕他一口气喘不上来。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并不太过悲伤,却像是受了太大的打击,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剩脑子一片空白的愣怔。
那手微微战栗着,按到了皇帝的脖颈上,终于确认指尖下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才膝盖一软,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瞬间失去了站立的力量。
怎会如此,明明消息来源确切,部署得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怎会如此?靖安睚眦欲裂,眼眶猩红,几乎滴血,宫人见状上前,欲将靖安的手腕掰开,却惊讶地发现这个看似瘦弱之人力气竟十分大,无论怎样用力,都不肯放开皇帝的手。
泪眼朦胧中,靖安余光一瞥,看到了一抹冰冷的银光向着自己颈边抹来。习武的本能让他往旁边一避,来不及拔剑,条件反射性地用剑鞘隔开了险而又险的偷袭。
嗤地一声,胸前的衣物被锋利的匕首抹开了一道口子,幸而皮肉未伤。靖安一脚将那宫人踹开,殿内侍卫见状忙围上前将那人拿下。
靖安脸上的泪痕尚未拭去,表情已经转为冷厉,原本俊逸的五官,愣是带了三分森寒的煞气。在场人人自危,从未想到整日眉眼含笑、平易近人的皇孙,竟也能这般骇人,被他扫过一眼的都忍不住垂首,不敢同他对视。
“皇祖父近几日虽身体不济,却也不至于这样巧地驾崩——碧秋,原来是你。”
那人褪去了一副温驯皮囊,笑道,“是奴婢,殿下没猜到吧?”
靖安眼帘一窄,“皇上待你不薄。”
那人不答,只惋惜道,“可惜让殿下躲过了,不然奴婢临死还能拖着两个皇亲贵胄,便也值了。”
“你以为我心有疑虑,还会毫不防备地让你近身?”靖安冷冷一扬眉,眼带讥诮,突然扬手便掴了那宫女一巴掌,“吃里扒外的东西。”
“荣王与我有恩,何来吃里扒外?”碧秋仰起脸,毫无愧色,反倒一脸视死如归的凛然。
这倒是把靖安气笑了,“好一个忠心的奴才,我只好成全你了,只是你一人死不为过,还得连累九族,不知合算不合算?”
碧秋闭上双目,“此刻荣王殿下想必已进了奉天殿,皇储都没了,如何继承帝位,如何株连奴婢的九族,殿下说笑了。”
凄厉的笑声戛然而止,靖安面无表情地将剑抽回,在广袖上缓缓抹去了血迹。
这还是靖安第一回 杀人。
在场诸人瑟瑟发抖,生怕皇孙一个迁怒,那剑便砍到了自己脑袋上。好在年轻的皇孙平静地还剑入鞘,冷冷道,“一刻之内,召集所有人到行宫之前!”
诸人如蒙大赦,纷纷做鸟兽散,谁也不愿同这个满身杀气之人共处一室,只有一位宫娥脚步稍慢,临出殿之时回头看了靖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