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不宜发作,昭业在心中默默按捺道。
“师弟,这边请。”昭正目睹了二人之间的暗流汹涌,也不置可否,只含笑道。
昭正其人,昭元虽然接触不多,但也听闻此人向来守成持重、做事公正,颇有其师之风,因而对着这位首席师兄,昭元还是颇为尊重的,他收了三分傲色,无声跟在昭正身后。
“这命灯崖,原本不在此处。”昭正在前引路,一边道。“说来,这还是云韶师叔之功。”
昭元被挑起了兴趣,“何解?”
“命灯乃是修仙者命魂所寄,以鲜血为引,秘法辅之,与眉心智慧魄遥相呼应。门派可以据此观察外派弟子情况。所谓灯在人在,灯亡人亡,是最重要之物。向来修仙者不愿以性命交付他人,历代以来,命灯都由天舫各分支长者分别保管。门下弟子若修为有成,也可索要命灯自行保管。”
昭正一面说着,一面结印,打开一重重结界,嘱咐道,“师弟可看仔细了,我只带你走这一遭,这种种机巧你须得记住,以防误触误伤。”
走到此处,山洞愈深,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过二人身为修仙者,耳目通明,自然不惧黑暗。
昭元点点头,问道,“后来为何又在此处建禁地?”
“二十五年前,忘川不知何由暴涨,逆行涌到人间,与凡间河道混流。可想而知,忘川中的生魂都是因着执念而不入轮回,正好借此机会重回人间。那生魂浸得久了,记忆残缺,连自己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偏生力量又强大,便在人间游荡作乱。当时冥界同人间的秩序都因这场变故而弄得一片混乱,各大修仙门派联合冥界联手镇压,历时一载,方得平定。”
二十五年前,正是昭元出生那年。昭元对于这场动乱略有耳闻,“这同天舫禁地有何关联?”
“当时乱中,天舫高阶弟子倾巢而出,有妖物窥伺在外,多年来对天舫怀恨在心,夺舍了一位师兄入得结界,竟也无人发觉。直到那妖接连熄灭四盏命灯,才被人斩于剑下。然而为时已晚……”昭正面带惋惜,摇头道,“命灯被灭,那几位师兄在千里之外俱是受损,若是平时还好,但那几位师兄正在忘川旁。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仅仅是这样便足以致命。”
昭元颔首,“原来如此。”
“自那之后,我派方觉命灯若由各系自行保管,危险颇多,便由云韶师叔亲自从极北之地移来一座冰崖,放置在天舫后山,并诸多阵法和守山之灵护持,方成今日命灯崖。想来师叔已是半步飞仙,又精通术法,除非师叔本人亲临,否则修仙界应当无人能闯入此处。那冰崖于极北之地千百年,浸透冰寒之气,质地坚硬严密,对外可掩盖灵力波动,对内也有温养之用,可谓一举两得。”
“当年我有幸目睹此番盛事,不得不感慨师叔道法精妙。于千里之外移山填海,举重若轻,不过如此。虽说我等一剑之下,也可断水削山,但若要将其挪到千里之外,途中不落一土一石,没有误伤,却是远远做不到的。”昭正说到此处,已是带了神往之色。
昭元听得有些愣怔,“我从未听师父提起。”
昭正呵呵一笑,站定脚步,“想必是师叔不喜同门下张扬罢了。听说师叔年轻时比之师弟风头更劲,只是为人师表之后才渐渐收敛——”说到此,像是恍然发觉自己身为后辈,这般言论有失妥当,掐断了话尾,“唔,到了。”
昭元抬头一看,四周不知何时已经亮如白昼。在这命灯崖的最深处,一盏盏命灯如同闪烁的星火一般悬挂半空,皆是无风自动,数量之多,目不暇接。这一抬头间,竟像是坠进了一片星海。
命灯以天舫辈分排列,最上燃着的自然是太师父太泓,往下依次四盏,昭元看到了自家师父的命灯规规矩矩地列在四盏之末,一朵小小的灯花明亮而耀目,而他的命灯,就排列在云韶之下。
除此之外,上列还有几道空位,仅仅是一个个空洞,里面未曾摆放东西。昭元有些奇怪,随即明白了过来——留下的几个位置,想必是天舫诸位先辈。飞升者踏碎虚空,得证大道,自然不是小小命灯可以窥伺;坐化者随风而去,也就不留下什么了。
原来命灯崖的最暗处,竟这般美丽。二人相对而立,站立间便能感受到柔和的神识之力在身边游荡,因为身出同门,所以这些神识之力对二人并无丝毫抵触,反而温柔地萦绕二人身侧。让人不禁放松下来,整个身子都如同浸入整片湖水。
忽然背后一阵风动,昭元反应极快的拔剑,却被昭正一手按住,“师弟莫要紧张,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守山之灵,乃是师叔所下一道道阵法的活阵眼。”
昭元转头,肩上一轻,竟是青鸟欢鸣一声,展翅飞起,追逐着那道青光而去。那团青光也摇曳着长长的尾羽,无声地扇了扇翅膀,粗略看来同青鸟竟颇为相似,难怪阿青欢腾地不能自已。
昭正见状,也笑道,“当年我初入此地,由师父护持尚且被这里的神识之力压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回三次才敢独身前来。原本担心此地的神识之力太过强悍,看来师弟适应的极好,倒是我多虑了。我先行去了,师弟若有所需,可传讯与我。”
昭元点点头,反手将宵练插1入地面。静坐片刻,目光不知不觉便落到了云韶的命灯上,似乎这样能穿透那朵明亮的火焰。不知师父如今身在何处,所做何事,所见何人,他这样守着的千百盏命灯,里面就有一盏属于云韶。
虽然不在云韶眼前,但守在命灯前面,就像人在他是身边一样的。
修仙之人,其实少有发呆出神的时候,昭元却盯着那命灯愣怔了许久。盯得久了,竟凭空生出一丝怨气来——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枯坐思念,而命灯联系的另一面,那人对此一无所知,一无所感。
师父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见何人,去哪里,都一如往常,只有昭元自己作茧自缚,苦苦挣扎。
他为着这点心思,昼夜难安、魂牵梦萦,都要疯魔了。而云韶见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就只这冰山一角,当他小心翼翼地掀起给他看时,得到的不过是那晚师父蕴着无限宽容语气的知道了。
师父知道什么呢……
哪怕再过二十年,想必云韶仍旧将他当做当年那个唯唯诺诺跟在他身后的小徒弟,只要他愿意回头给一个微笑,便能得到小徒弟全部的崇拜与尊敬。他还是师,他是徒。
可现在,已经远远不够了。人就是这样贪婪,只要得到一点,便想要得到更多,想要全部。想要这人眼里心里都只剩下自己,连看一眼别人都不许。云韶以为他不过是濡慕之情作祟,可昭元自己太清楚了。这天底下没有哪一份徒弟对师父的濡慕之情,会带来这样近乎病态而压抑的占有欲,会……变成每夜每夜梦中的春1色1旖1旎,抵死缠1绵。
青鸟像是玩累了,清鸣一声,收拢翅膀落到昭元膝上。这一声鸟鸣拉回了昭元的思绪,阿青略带困惑地看着对面的青年,在它的注视下缓缓扯出了一抹微笑。
没关系,日子还长,何必急躁。师父的反应,其实已经比预想中好太多。昭元腾身飞到云韶的命灯之前,隔着结界轻轻触了触明亮的火焰,目光中带了三分温柔缱绻。
不管你去了哪里,我守着你的命灯,自可放心。
现在的我,尽管急切地向外界展示着力量,企图证明着自己不愧师门,却还是太过弱小了。只要再等等我,给我一点时间,我早晚会追上……
修仙界强者为尊,到时谁敢说不?
第48章 不速之客
星月低垂,天舫结界之外华光一闪,现出了一人身形,似乎背上还负着一人,影影绰绰地瞧不清。
“谁?”值守弟子警觉上前一看,才发现竟是许久未归的昭如。
“师叔?”那弟子连忙行礼,又看向昭如背上那男子,“师叔这是?”
昭如着了一身白衣,紧束的腰封更显得身形瘦削,挺直的脊梁像是承受不住背上的重量一般微微弯着。额前佩戴多年的青玉已经解下,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映着月光,竟是少了几分柔和,多了些许漠然,闻言只是冷冷抬眼,并不回答。
那弟子原本也是认识昭如的,眼下虽有些迟疑于对方一改平常的态度,却仍不忘恪尽职守,“师叔莫非忘了,天舫禁令,除非拜师弟子,外人不得入内。”
一界有一界的规矩,凡人便是凡人,怎能入修仙界!这并非是修仙者高人一等,自觉高于凡人而设界将两者分开,实在是因为二界互有秩序、力量悬殊,若是没有缘由而扰乱另一界,必有果报。
因此,除却妖魔作祟需要修仙者庇佑之外,人间少见修仙者踪迹,即便是需要下山,修仙者也须得隐匿踪迹不得与凡人交往过密。修仙各派更是设下结界,严令禁止凡人无故入内,更禁门下弟子引外人入门。
更可况……那人虽面色平静,却早已没了呼吸,严格来说已不能算是个人。昭如师叔久未回山,这次回天舫,却像是魔怔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