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憋了许久的一口气骤然一松。不过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已有了这样举足轻重的力量。云韶永远知道,如何让他喜,如何让他悲。并非言语如何机巧,而是言语的主人,在点滴时光的浸 润下,早已有了不轻的分量。
云韶像过去一般,轻轻抬手摩挲了一把小徒弟的发顶,“好了,走罢。”
昭元享受地微眯双眼,不觉半抱着云韶的一边手臂,“师父,就算你此刻要劈死我,我还是喜欢你。”
云韶微愣,“说什么傻话。”
“当真!不论喜怒哀乐,境遇如何,徒儿只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待在一处,再难移目第二人。”
云韶长眉一敛,朗声笑道,“知道了。”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啊,说出的话也透着这般天真。尚不知情滋味的年纪,便轻言许诺。想必是多年同自己在天舫修炼,不近外人,在知晓喜欢的是男子而非女子时,第一反应便是以为喜欢自己。
像是小孩子上街,见到了香甜的麻糖,每日喜欢的舍不得吃,便想着一定要吃一辈子,可那算是当真的喜爱么?
算了,云韶看着昭元一脸赤诚,倒是不忍再打断。时间久了,自然便会明白。
昭元见云韶和颜悦色一如往日,月下眉眼柔和,不禁心中有些蠢动,又凑近了些,却被云韶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
“回府吧。”
昭元留在原地,这才反应过来,一番心意竟是这样被轻易的无视了,便不甘道,“师父莫不是不信!时日久了自会证明!”
这话倒是同他刚刚所想不谋而合,云韶苦笑,只留下一个背影。
这是二人之间,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他们都以为还有无数的日月可以明白,可之后旦夕巨变,师徒二人谁都未想到,时间再也未给二人证明的机会。
昭元也未曾想到,云韶当日言称悉数告知的承诺,都是一纸空谈。
第40章 旧岁旧岁
对着云韶,昭元有太多的迫切和求而不得,可当他第二日清晨去敲开云韶的门时,屋内已经空无一人。
云韶早已身在千里之外。
云南有山,名坐忘。拔地而起,奇峰高绝,山上奇花异草,飞禽走兽一应俱全。名山有名寺,寺内主持燃灯已是得道多年。
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知晓坐忘山上有得道高人,不同于以往的世外之人,只一心避世修行。这位燃灯大师不但佛法精通,且心怀济世之心。其在此地数十载,未曾有妖魔邪祟滋扰作孽,盖是因此。
曾有身怀六甲之女子上山礼佛,行到途中忽而腹中绞痛,竟是临近生产之兆。佛门清净,寺中诸人不愿产妇血污糟践这佛门之地,不许那妇人入庙,最终是燃灯出面接纳,终保得母子二人平安。
寺中僧侣对此颇有微词,而燃灯亦是不曾多加申辩,只淡淡一句便使得诸人愧疚难当,“修佛法以济人。自然是先济人,再修佛。”
云韶在山脚便收了剑,步行拾级而上,走到庙门口,听闻主持已经多年不见外客,只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交给前来的小沙弥。静候片刻,果然先前那小僧恭恭敬敬地上前,低声引路。
树荫遮天,林间清风送至微凉山峰。道旁的杂草被修的干干净净,只有不知名的小野花,散发着幽微的芬芳。
此处云韶还是第二回 来,已经暌违多年。若是可以,云韶宁愿此生都不再踏足这里。
踏进厢房,淡淡的檀香充斥鼻端。房内陈设极简,只留一桌一榻,还有两蒲团,上面供奉着一尊佛像。佛像前站着一位老者。
“主持,客人带到了。”
那人闻言转身,一身袈裟,面容虽有些苍老,但面色红润,眼神清明,却让人一时有些猜不出年纪。他见到云韶,先是微微皱了眉,而后微阖双目,喃喃念了一句佛号。
“不知该如何称呼?”
云韶轻道,“家师太泓,晚辈排字云,师祖取名韶。”
燃灯默默将那名字念了一遍,“韶华如梦,过眼烟云?难怪——莫要自称晚辈了,贫道承受不起。”
云韶微笑,“既是过眼烟云,前辈又何必执着于称呼。”
燃灯一双狭小的眼中忽然射出精光,缓缓开口道,“若真是过眼烟云,贫道就不会在这看到阁下。”
“既然晚辈只来意前辈已知,还请前辈解惑……”云韶上前一步,长眉一敛,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当年荣王谋反,我父是否如你等所说,当时便已身亡?”
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这句直白尖锐的问句让对方面色骤变。云韶耐心地等着对方神色变幻,像是经过了剧烈的挣扎,最终归于平静。
尘封多年的往事,都因这句话重启。燃灯看着眼前温雅清隽的面容,与记忆中那惊采绝艳的一张脸慢慢重叠。时间未曾改变他的面容,却已将这个人不知不觉中打磨出了别样的风采。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啊……
罢了,既然能找到他面前求证,想必心中已是有数。再加欺瞒已经毫无意义。燃灯在心中微叹一声,终于承认,“你猜的都对。当年兵马动荡,委实太乱。我接到的命令只是送你出帝都,除此之外,所说诸事皆是出自他人之口,并未亲眼得见。”
云韶身形遽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捏紧手中拂尘。“所以,我父还有可能尚在人世,仍在帝都。”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很多事都已经能解释清楚。只是,在他完全不知情之事,不知父亲是如何挣扎,又受了多少折磨!
云韶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双目时,已没了当初的慌乱震惊,只剩一片镇定清明。燃灯知道,看到这个表情,说明云韶已经决定了什么,而这决定,恰恰好便是他最不愿看到,亦是他最无力阻止的。
云韶再施一礼,“多谢……”
说罢,便不再多留,转身欲出门。
燃灯在云韶身后迟疑许久,终是颤声道,“殿下……”
这个多年未曾耳闻的称呼,成功让走到门口的人身形一顿。
云韶一手搭在门边,不曾回身,“当年伤得太重,神智不清,临走之前始终未同大师说一声多谢。若我不知晓也罢,如今既然知晓了。那便不容我父受人糟践。此去无论生死,我都要将他带离。还望大师知晓为人子之心意,莫要再加阻拦。”
燃灯嘴唇翕张,最终还是一字未发,只目送那颀长的身影一步一阶,伴着晴天朗日,慢慢地消失在山间。
第41章 南园昨夜
周下一片静谧,昼与夜的分界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分明。
双耳四足的宣德炉内袅袅升起丝缕白烟,香丸在云英石片的烘烤下缓缓散着热度,将一室空气熏染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云帐内的人眉尖蹙了蹙,似是有些睡得不安稳。亦或是已经到了将起身的时辰,却还是下意识地不愿醒来。那人五官略显青涩,眉如远山,眼窝略深,秀挺的鼻梁在脸庞上映出半边侧影。带着淡粉的双唇微微抿着。尽管尚未睁开双眼,亦是自成一股雅致风流。
殿内的门被轻柔的打开,一身鹅黄宫装的女官轻柔地挑开帐子,唤了声。
“殿下,寅时了。”
榻上的人唔了一声,这才起身,有些迷蒙地抬起双眼,正正与女官对上了双眼。一个温婉轻柔,一个满带恍惚。
那人双唇微抖,撑在榻上的双臂不知为何竟有些战栗,声音犹带着少年人的清爽与微哑,惊讶无比,“阿杏?”
“是呀。殿下莫不是睡糊涂了,阿杏都不认得了。”女官笑着点点头,端庄而大方,“殿下快起身吧,莫要耽误了功课。”
直到被服侍着洗漱完毕,那人都带着恍惚的神色,直盯着身边人直愣愣出神,既有些陌生,又浑然一片迷茫。
阿杏虽是心中奇怪,却仍不忘本分,服侍着少年更衣后带人鱼贯退出,转身安排早膳去了。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十指嵌入掌心,片刻之后渗出血丝,让人昏聩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些许,复睁开双眼,不出意料地发现眼前的景象丝毫未改。他环顾着这间屋子,缓步踱到临窗的桌前,桌上砚台中的墨迹早就收干,春风吹拂中,笔架上一列的羊毫叮叮当当地相撞。
桌上摊着一本书,像是昨夜才翻过,还未来得及收起,名《春秋繁露》。“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
“这是……”少年亦是困惑不已。
眼前的一切分明无比熟悉,又分明无比陌生。这座宫殿,这里的人事。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于每道裂缝他都稔熟于心,可似是仅仅隔了一夜,便又恍如隔世,真实而虚幻。
前夜梦中,他梦到自己御剑万里,俯瞰山河,术法精绝,为人拥戴。
可那之后呢?
他潇洒自在地捞了半生的月、饮了多年的酒,最后梦醒,仍是拘束在这方寸的天空之内,仍是要早早起身去听那些老头子念叨国策臣道。
少年无奈,对镜正了正衣冠。镜内少年如玉,正是最张扬无谓的年纪,却不似同龄人那般轻躁,微微一笑已隐隐有了君子之风。
一场梦罢了,就算再真又何必在意。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那样的世界实在是太过遥远了。少年最终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