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韶在五人面上依次扫过,昭元捂着下颌垂首不语,其余四人在接触到云韶目光后,皆是一震,半是出于心虚,半是威慑于云韶目中的气势,亦是一时不敢抢白。
“我来的稍早一些,”云韶执着拂尘,凉声道,“几个弟子因为琐事,起了些争执罢了,没想到惊动了这么些人。”
“争执?争执能用得到雷霆驱灵咒?”云洲拧眉,显然对云韶避重就轻的说法不信。
一看昭业几人,便知是重术之下仓皇逃生,此刻都受伤不轻,怕是经脉不知断了多少,这轻轻一句争执,便要养伤多年,是何道理?
“师兄……”
“门规早就严禁雷霆驱灵咒,此刻没想到,竟有幸能在这小小的同门争执中得见。”饶是向来持正的天舫首席弟子,昭正看着自己师弟重伤萎靡的模样,仍是忍不住插了一句。
尽管此言带着几分诘问的意味,已经类似于顶撞,但是在场诸人并未对此追究,反而齐齐看向云韶。
云洲斟酌片刻,方缓缓道,“师弟,为兄说句不该说的。雷霆驱灵的确早为禁术,即便只是一道符,小辈也并无资格接触。”
难怪云洲这样说,谁能相信,谁又敢相信呢!那样威力巨大的禁术,只有他们这些近仙之人能使出,小辈连接触都不可能,更不用提亲自施术。除了刻成符以外,没有其他说法能解释他们看到的禁术。
旁边云洲门下的几名弟子纷纷将四人扶起,含恨检验几人身上的伤势,上前搀扶的有之,喂药擦汗的亦有之。只有昭元一人孤零零还跪在远处,即便是跪姿,脊梁仍是挺得笔直,如同标杆一般,既骄傲又倔强。
“是我失了分寸不知轻重,前几日他道是欲研究此咒,向我来讨雷霆驱灵的符咒,我并未多想,便刻了一道符给他,没成想一转眼,孽徒竟这般跋扈,拿来对付同门!”
云韶淡淡道,看着小徒弟蓦地抬头对上自己双眼,眼中皆是不敢置信。
另外四人也听得呆了,竟是一时来不及反应,在其他人眼中看来,倒像是受了委屈默认了一般似得。暗暗对视一眼,皆是面面相觑。但他们不会傻到此刻出声辩称,这一身伤皆是昭元亲自造成的,那已经成禁术的惊人雷霆是昭元亲自引来的。
若是当真如此说,非但占不了好,反倒会被追究此事发生的真正缘由——毕竟若是没有被逼到绝路,不会当真有高阶弟子拼着性命之危,非要施行禁术!
因此,就算知晓云韶说的不对,昭业等人还是三缄其口。
至于那个胆大包天的昭元,哼,既然云韶长老都如此说,那么一顿处置想必是难逃的。想想刚刚那骇人恐怖的雷霆,他们现在还不由自主地战栗,要不是长老早来一步,现在他们几人怕是早就在雷霆之下成为了一堆飞灰,哪有在这站着说话的份!
这人当真是让他们既恐惧,又不由自主的愤恨!昭业既是后怕又是后悔,若是知道这人这样能拼命,谁会去招惹他!昭如再美再动人心扉,都已经下山了,自己真是色令智昏!
云洲身为掌门,虽然心疼弟子,但总还是持身公正,先安慰云韶道,“你莫要自责。多亏师弟来得早,救了小徒。”
云华扶起自己弟子点了点头,虽不说什么,但神色中的怒火亦是难以掩藏。
云韶不动声色,只道,“事情已经清楚,既然昭元出自我门下,还请师兄赏个薄面,由我处置。”
云洲一犹豫,他不是第一次接触自家师弟,自然也清楚云韶表面上云淡风轻,皆是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是同门中最为护短的一个。私用禁术,伤及同门师大罪,云韶会不徇私?
只是正如云韶所说,到底是他自己门下,又及时制止了更恶劣的后果,这样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更何况……云洲暗暗看了一眼自己徒弟,昭业是什么人,他作为师父还不清楚么?这事……怕不是面上看的那般简单,只是云韶这样表态,不如就顺了他的意去。
“好。还望师弟莫要徇私。”云洲说完,便带着昭业等人回山了。饶是稳重,看着徒弟受这么重的伤,不知折损多少修为,心中还是带着怒火的。
二人几句话间就定下了几人的处置,甚至由不得昭元半句分辩。在他们看来,这样已是深恩浩荡,谢恩都来不及,岂容置喙。
太好了,简直太好了。
这大好的艳朗空濛的天,这大好的道貌岸然的长辈,这大好的谦恭有礼的同门,这大好的宽容仁慈的处置,这大好的为他等人留面子的离开。
昭元哪儿敢有不满。
云韶走过去,走到跪着的昭元面前,抬起他的下颌。肌肤被触到的地方一片冰凉,昭元顺着那手抬起视线,眼眶猩红。
明明是被害者,到了最后那几个凶手反倒扬长而去,留下他一人在此受罚。
昭元从未见过这样的道理,也甚少见到这样不近人情的云韶,甚至问也不问缘由,便认定了自己的罪过。
威严稳重如云洲,亦是在看到的第一眼便认定自己的门下无辜,毫无迟疑地选择了相信。而云韶,十余年师徒相得,昼夜相对,只是看见了自己最后的一道禁术,便认定了是他错。
也难怪,谁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亲眼看到岂会有错。
最后一刻,自己确实是不顾云韶的制止,念完了最后一句,引来了凶煞的雷霆,险些将四人尽数毁灭。那一瞬间,连他自己都惊惧于那样的力量,强大而不可思议,仿佛并非来自日夜刻苦的修炼,而是埋刻于深深的骨血之中,本能一般的、狂躁而强烈。
只有昭元自己明白,在雷霆劈下的那一瞬,他的确是希望这四个人就此消失的。
若是旁人口口声声说他使用禁咒,戕害同门,他有千万理由和言语来反问和质疑。他自来桀骜,一身反骨,最是受不得这样的委屈。可说这话的是云韶,他只能满腔愤懑,无从分辨。
云韶画出一道法阵,昭元闭眼,一阵失衡感过后,睁眼已经身在刑堂。
一束光透过窗棂的墟隙投入了昏暗的刑堂,光影交错间,昭元看着云韶清俊的容颜,有些恍惚,分不清这到底是否是身在八年之前。然而八年前,云韶看着受刑的自己,尚且眼中充满不忍和隐怒,而如今,竟是有些如释重负的平静。
“师父当真相信,是我戕害同门,聚众滋扰?”许是因为还有些不甘,昭元还是抬头问他。
云韶低下线条瘦削的下颌,眼帘微垂,“是。”
“刑堂之中,最后问你一句,你可有分辩?”
昭元闭了闭眼,心中一片酸涩。喉间哽了哽,有些猩甜的血液翻滚上来,顺着唇边一路淌下,形成了一道细长而刺眼的红线。可有分辩?若是至亲都不愿相信,就算有再多严厉敏捷的词锋,在这人面前,都是一般的脆弱不堪。
刺猬都有柔软的肚皮,所有的兽类皆是如此。他将最软弱最不设防的一面尽数现给了云韶,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他扬起脸,抬手擦掉唇边的血迹,直视云韶,看着对方眼中越来越难以掩饰的动容,扬唇笑得有些讽刺。
“师父明断,徒儿岂有不服?”
云韶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仍旧落在他唇角的血迹上。张唇欲说处置,却被昭元抢先一步打断。
“徒儿自知难以教化,有辱师门,忝列门墙,又出了这等丑事,还请师父开恩,废了徒儿逐出天舫!”说这话时,昭元一瞬不瞬地盯着云韶,成功地看着对方原本淡然的双目中愈发张扬的怒意,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被成功点燃。
这话是一字一句地在戳云韶的心,昭元明知对方不可能答应,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昭元隔得极近,清楚地看到云韶隐在袖中的手瞬时间都收紧,十指紧紧攥入掌心,几乎是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以免控制不住便一掌掴到他的脸上。
向来好脾性,以温和著名的云韶,竟也能让自己惹到这种地步,不得不引以为豪。
半晌,昭元听见了云韶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淡然超脱,“……不必,既然并未造成太过严重的后果,只按照门规即可。”
云韶裹挟着一身水汽到了莽川的神殿中,莽川执了一根竹篦挑起殿内的灯花,长发委地,安静地如同一汪静水。
莽川君不用回身,便知晓不速之客的身份,微微偏头道,“你最近似乎来得频繁了些。”
云韶不等主人招呼,径自坐下,破天荒地没有笑,只是沉默了半晌。
莽川听不到对方的答复,有些奇怪,便转身坐回好友身边。“到底是何事?你的脸色并不好。”
说罢,探指伸向对方的手腕,在接触到云韶的肌肤之前就被躲开了。“没事。”
看来是发生过什么。莽川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近十年来,云韶来的次数不少,大多都是与他那新收的小徒弟有关,莽川不用猜都能知道。那孩子,既是个天分极高的人,脾性也是倔强的很,寻常人碰到这样的徒弟,怕也是又爱又恨吧。
这哪还是收了个小徒弟,简直是收了个宝贝疙瘩,收了个宝贝命6根6儿,收了个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