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云韶推门进来,身上松松散散的披着个银色道袍,手中拿着一盏灯。摇曳的灯火将他的面庞照的分外柔和,想必是听到了动静便来看看。
昭元惶然抬头,顺着窗棂往外看去,发现竟已是深夜。
“需要安息咒么?”云韶半开玩笑道。
那还是昭元刚上山的那几年,云韶时时还需给害怕孤身一人入眠的昭元施个安息咒,偶尔温软的小孩子实在是怕得紧了,还会一人抱着枕头跑到云韶房中,死皮赖脸的非要和云韶共枕,才能睡得安稳些。
软绵绵的小孩子,抱着倒也手感不错,云韶后来便习惯了小徒弟偶尔的深夜造访,一大一小,不像严肃恭谨的一对师徒,倒像是寻常人家相依而眠的夫妻。
这样娇惯的事,整个天舫也只有云韶处才会发生。长大后,许是有些不好意思,昭元从未对外人提起过。
昭元脸色更红,显然也是想起了那一段往事。
“嗯。”昭元不欲多说,半真半假地应了下来。
“休息吧。”云韶点了点头,当真还是施了个安息咒。
一点青光从云韶指尖逸出,微小得如同萤火,闪闪烁烁的飘在房内,还拖着一条莹亮的尾巴,温和的如梦似幻,仅仅是看着,就让人无端的让人心平静下来。
“师父。”昭元叫住他,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问道,“师父能留下么?”
云韶身子一顿,烛火随着他的身形摇晃了几下,烛光下,云韶清俊的面上带着几分探测的神情打量着他,像是十分惊讶。
在昭元觉得云韶会嘲笑他的时候,云韶竟然点了点头,将那盏灯在桌上,自己走到昭元床边躺了下来。他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轻声道,“睡吧。”
烛火被弹指熄灭,刹那间,屋内又黑暗了下来,呼吸声都安静可闻。
许是太久没同云韶这般接近,昭元竟是感觉到了几分紧张,浑身不自觉地绷紧。身边便是云韶,带着隐约好闻的气息,黑暗中看不出他的神情。昭元收紧手脚,生怕碰到云韶似的,将自己贴近墙壁,在两人中间留出一道大大的缝隙。
“靠得那么远做什么?都贴上墙了。”云韶道,伸手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地方够,过来点。”
昭元被拍得浑身一僵,“不用,墙边凉爽。”
“是不是为师在这里,你觉得有些不自在?”云韶善解人意道,“我还是回去好了。”
掀开被子,正欲起身,肩头却被人一揽,青年的胸膛贴了上来,脸甚至在他的后背蹭了蹭,叹息一般说道,“不用了,师父。”
过了许久,在云韶半梦半醒间,只听见小徒弟轻轻问了一句,“师父,伤得如何了?”
云韶嗯了一声,口齿带着几分睡梦间的模糊,淡淡的道,“不用担心。区区二十魂杖,你那小身板都受得了,为师怎么受不得,早就好了。不就是折损几年修为,无妨。”
“原本天劫将至,还有些担心准备不够充分,这下倒是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渡劫也从容些。”末了,竟还反过来安慰了昭元一句。
昭元听后,便是长长的沉默,手臂收得更紧,身躯之间贴得再无缝隙。
一夜无梦。
次日,云韶检视昭元这六年所得。
六年前,二十魂杖过后,昭元修为倒退至心动初期,的确曾因落差过大而消沉过一段时日——要知道,从元婴初期至心动初期,修行整整两个境界并非易事,天舫中元婴期以上的弟子寥寥无几,有的人卡在金丹期,甚至终其一生都未做到炼神还虚,修成元婴。就拿昭其来说,亦是卡在金丹期多年,如非云韶灵丹相助,恐怕时至今日都未突破。
然而也正是昭如的一番话起了作用,让他重燃斗志,从头开始,花费六年时间,这才到了当日水平。
虽然同是元婴初期,但昭元比之六年前,更多了几分沉淀之感,仿佛铅华洗尽,虽还是同一境界,却大有不同。
六年前,在离开天舫前去心灯界之前,其实云韶就已隐隐察觉不妥。昭元进境太快,其实并非什么喜事,云韶曾提点过,让昭元稍事停顿,多加巩固,否则修为不稳,然而当年的少年自视甚高,那样劝告的话语到底是没听得进去。
修仙界不是没有天才,可更多的是因误入歧途而走火入魔之辈。正因是天才,发狂之后更是祸患。
回来天舫之后,因为自身伤势,云韶虽是知晓有问题,却没有心力去兼顾小徒弟的隐患。直到彼时,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快得云韶来不及反应,小徒弟就这样被送往了云崖。
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没有修仙奇才的名头又如何,云韶还是颇为欣慰。
修仙之境,元婴之上还分出窍、洞虚、大乘、渡劫。当然,修仙门派众多,修行之法各有不同,对修仙境界的划分也有所差异,但可以说,每往上一境便是另一番天地。
“出窍之境极为玄妙。顾名思义,便是修仙者的神魂可以离开躯壳,随心所至,自在轻盈。也叫阳神出窍,到此境界,肉身同神魂分离,代表你的魂力得到了质的提升与淬炼。”
“我记得你曾经以神识覆盖过天舫,在没有为师在旁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确很不错。”云韶面带嘉许,“但是出窍期又是另一种体悟,并非以俯瞰之角度感受万物,而是身临其境,确实可感。”
昭元眼带好奇,“是否神魂散,这人命也就没了?”
“是。其实人人都有魂,只是修仙者能感受到自身神魂,从而加以操控或是修炼,是以比凡人高了一等。只是,临死之时,万灵不分卑贱,都是一样的。”
“那死之后,每人的神魂是否不同?可否有法分辨?”
云韶沉思了一会,才答道,“应是有所不同的,虽都是三魂七魄,但命魂上每人都有标识,人人不同。不过死之后魂入地府,千魂万魄极难分辨。除非执念过甚,命魂才会格外明亮,像是——黑暗中的明灯一般。通常这样的魂魄不愿过奈何桥,都留在忘川了。”
“忘川……待得久了,再不甘愿记忆也会被慢慢吞噬殆尽的,最终有的魂魄不全,永远呆在忘川,有的浑浑噩噩,还是轮回去了,轮回了……多半也是傻子。”
“没有办法能普渡那样的魂魄么?”昭元面带不忍。
“除非得道之人不畏地府死气,前去忘川辨识出那样的魂魄,送入轮回。上回捞景承义,确实费了为师一番功夫。”
山间清风徐来,吹得云韶袍袖动荡,手中拂尘随风飘散,如同皓首白髯一般。昭元亦是想到了东海之上的莽川君,默然无语。
“说起来,为师倒是想起了一物。”云韶忽然道,“你去过心灯界,见过那心灯罢。”
昭元一迟疑,有几分尴尬的点了点头。
“那心灯其实本是地府之物,原本就是用来为忘川那些神志皆失的魂引路的,乃是世上少有的一件仙器。就是不知怎的,竟落到了人间,最后为心灯界祖师所得——那心灯界便也是以此立身,是以虽然心灯亦有守护之能,覆盖范围却不广,仅能庇佑主峰,这才让你捡了个漏子。”
云韶瞥了昭元一眼,细长的双目中,竟带着几分促狭之意。
昭元尴尬更甚,只得生生转移话题道,“仙器?人间竟还有仙器!”
“有啊。”云韶一脸的“你少见多怪”,“有的时候机缘巧合,仙界之物也会流落凡间。皇宫还有个呢,叫什么来着……缚仙索,据说是天庭原本用来束缚罪仙的。”
“传闻千百年前有个神仙犯了天条被打下凡间的时候,一同带下来的。”云韶想了想,“后来那缚仙绳被下边的人发现,自然就送给皇帝了。”
云韶念叨半天,这才反应过来,“哎,都怪你,跑题了。”
云韶沉吟良久,表情正经起来,不知在沉思什么。昭元启唇欲问,又怕打搅了云韶沉思。
只见云韶转过头来,表情甚是迷茫,“说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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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中提到的心灯,原本是佛教用语,神思明惠如灯,照亮昏聩,故名心灯。至于文内的解说纯属胡诌不要当真
第23章 恍然
接连几日传授,昭元虽是一本正经地听着,云韶却能看得出小徒弟的神思不属。
一日在镜台上,在昭元又一次走神之后,云韶叹了一口气道,“你怎的魂不守舍的?”
昭元惊醒,懊悔道,“弟子无礼,师父恕罪。”
云韶索性挥了挥袖子,“哎,关了六年,出来又局限于小小侧峰,难怪你无心修炼,不如就下山走走吧,为师准你出去散心几日。”
昭元一愣,云韶已经一个瞬闪走远了。
肩上的青鸟听得倒是很高兴,豆大的小眼竟也能让人看出狂喜的神色,乐得几乎要窜到昭元头顶了。昭元给青鸟顺了顺毛,无奈,“阿青想去哪里?”
“——忘了你不会说话了。”
青鸟抗议般地蹦了两下,鸣声尖锐。昭元若有所思,掣出宵练剑,一个鹞子翻身利落地站上去,“走!”
昭元独来独去惯了,一路飞着停着,飞到江南的时候,大街小巷水色粼粼,春风伴着十丈软红,的确是温柔乡。心头一动,寻了城郊无人处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