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珩之折扇一滞,半晌后徐徐展开,淡淡道:
“绯琴仙君可是认真的?”
小阎王缓缓摇着折扇,侧过头,兀自思索着。
表情似孩童般天真好奇:
“仙君难道不知道,自古以来,就没有人来了冥府还能活着回人间的?”
绯冉看着小阎王,摇摇头,失笑。语气中是与生俱来的倨傲:
“既是我绯冉救的人,又岂是一生一世就足够?我要的,可是他永生。”
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砸得生猛——不知苏廿三可知道,这才是绯琴仙君一贯的模样,快意高傲。
棣采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绯冉。
良久才问:
“不知那个人是……”
“易枫。”
绯冉脸上又添几分温度,慢慢讲来:
“长安人氏,生前乃是一名宫廷乐师。”
棣采皱起眉迟迟不言,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没有。”
“没有?!”
绯冉面色一沉:
“还未查完,就知没有?”
阎珩之闻言失笑,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弯了眼道:
“仙君有所不知,采从我当阎王开始便接任察查司的职位,直到现在,近百年来的生死案都存在他脑子里,绝对的无一遗漏。”
棣采着实不喜欢他这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心下不悦了,说起话来也很是淡漠:
“殿下谬赞,棣采受之有愧。”
阎珩之哽了一下,捏住折扇,拳头慢慢缩紧了,半天才又放开:
“言不及人。”
绯冉失语,以眼神代替菜刀,一刀一刀凌迟着眼前二人。
棣采站在阎珩之身边,两人比肩而站,便是山明水秀一派风光。偏他却是清清冷冷的神色,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冷漠得紧,亦好看得紧。
昏暗光影下如谢家玉树,又似深谷中一方墨玉,温润邈远,倒真是应了其人如玉四个字。
——难怪天界曾经盛传,小阎王当年一眼相中凡人某某,从此颠三倒四吊儿郎当,没个正经形。
但是如今看来,这小阎王似乎也不尽如传言那样。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沉默间幸好一个声音及时插了进来:
“大人们……可是在找一个书生模样的魂魄?”
奈何桥上孟婆茕然而立,已经松沓了的皮肤干巴巴地皱在眉间。拧起的一团似小笼包顶上的褶子一般。
她停了下,迟疑着又道:
“仙君说易枫,我倒是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有个魂魄从这里路过,怎样都不肯喝我的汤,问他是谁,他一会儿说自己叫易枫,一会儿又说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绯冉顾不得考虑更多,慌忙间抓住这唯一的稻草。
孟婆笑了笑,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荒唐:
“只是那人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要去青丘,抓他来的白一黑二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说你当青丘是你家后花园,想去就能去的?”
“对,就是他!”
绯冉突然慌乱起来。
第41章 幡然·一
夜游神拖着长裾路过留下一地阴寒,衣裾上大朵大朵暗红的这只牡丹,于幽暗之间绽放出诡异的芬芳。
绯冉的衣袖被风吹开,他低咳一声拢起袖子,暗自定了定神:
“他在哪儿?”
孟婆颤巍巍地往夜色里缩了一下:
“那个书生……他还在那儿的啊。不过说也奇怪。”
说罢,面容苍茫的女人皱起了眉:
“那些小鬼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却没一个敢动他……就连黑白无常二人,似乎都不敢对他硬来……我就想他肯定是跟哪个仙人有点什么关系的,没想到竟是绯琴仙君……”
绯冉心下明白是凤离所为,点点头没多解释。
小阎王皮笑肉不笑地伸手一挥,一道白光笔直射去。
白光尽头,奈何桥旁边的草堆里,有一个蜷身缩着的瘦弱身影。
阎珩之收手往前走去,一边语气轻佻道:
“我真想看看,能让绯琴仙君此番大动干戈的人……”
“就是他?”
小阎王嘴角抽搐,回头看了看绯冉,确认自己看到的动作是点头后,再次回头:
“怎么看……都是很平凡的人啊。”
蜷缩着的身影听见声音,神情茫然地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
然后他看见了在阎珩之身后,优雅立着的绯冉:
“绯公子。绯公子……!!!”
书呆子顾不上自己身上有多脏,抹一把脸直直朝绯冉扑去:
“绯公子……绯公子!!!”
绯冉在看到书呆子的一刻突然失语。
眼前的景象又退回成那天,他和苏廿三在易府门口,你唱我和地演双簧,又想起那只红衣如火的狐狸,拉过苏廿三的手,放进一颗火红的珠子,和最后那个苦涩的笑。
也许那个时候,凤离就已经知道他们的结局了吧。
眼角有些湿润,手一下子被紧紧攥住,绯冉这才回过神来。
“绯公子,绯公子……”
棣阎二人惊得无法说话。
靠,这人也,太放肆了点吧……
绯冉回魂,脸上终于有了点讶然的神色:
“他还是实体?”
“这不是仙君您做的么?”
棣采闻言比他更惊讶:
“刚才我就发现了,有人在他身上施了法术,保护他直到投胎的前一秒,我想大概是施术的人怕他灵魂太脆弱,容易受到阴气腐蚀。”
这些话书呆子也听到了,他垂下眼帘喃喃念叨着什么,然后发狂一般扯着绯冉的衣袖:
“小歌,是小歌……!”
“你想起来了?”
绯冉死死盯着书呆子。他曾亲眼见证过那个在天界流传甚广的爱情故事,几世前的书呆子,曾为凤离取的小名,便是歌玉。
“隔座听歌人似玉”,曾经的书呆子这样解释。
“人死之后会记起前几世的事,既然仙君方才说不是仙君所为,那么是……”
阎珩之年纪尚轻,棣采来地府也不是太长,似乎都有理由,没听过凤离的故事。
绯冉安抚一般拍了拍书呆子的肩,抬起下巴,冲棣采一点,示意他带他下去收拾收拾。
棣采会意,扯过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某人。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看有没有鼻涕蹭到自己袖子上。
等两人的身影渐远了,绯冉才回头,看向一脸“到底要搞什么啊……”的小阎王。
轻轻笑了笑,貌似不经意般随口问道:
“知道我为什么肯定你会帮这个忙么?”
阎珩之双眸闪闪,不住点头。
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最爱这类以“传说”和“很久以前”开头的天庭秘辛。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绯冉笑意缺缺,眉间上了一层哀色。
他抬头看天,一轮清月闲挂在东南一隅。
那月华还是数千年如一日的美好,人却已身历百劫,跌宕坎坷。
“原来,救他的竟是青丘之王凤离……”
小阎王紧皱着眉,随手捻起一株曼珠沙华慢慢揉着,红色沿着指甲往下流淌。
他抬头望向绯冉,轻轻地笑开:
“所以绯琴仙君刻意将采支开,因为仙君认为,我和凤离是一样的人,明知没有希望,还死赖着不肯放手,因而就算是同病相怜,阎珩之也一定会帮这个忙,对么?”
绯冉不置可否,便听阎珩之在身边喃喃地诉说。
睫毛颤抖得很厉害,再没有一点轻佻语气,而是似希望又似无奈的自我安慰:
“这样,凤离最后,还是有一个好的结局不是么……”
说罢,小阎王抬起头来:
“仙君果然不负传言,这个帮,阎珩之帮了,不过,仙君将他从地狱带走之后又准备怎么办?”
“这种事,除了天地他老人家,还有别的人可求么……”
“什么!!”
阎珩之扑闪扑闪小睫毛:
“仙君要带他……去天庭!!”
这个书呆子啊,到底是几世才修得来这种福分啊……
几世修来福分的书呆子站在天庭智商,双腿跟落叶儿似的,秋风中一下一下地打着颤儿。
这是什么阵势,还有上面那个,是玉帝?!!
书呆子快哭了,他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人的侧脸。
绯冉冷着脸站在天庭中央,感觉到书呆子的目光,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语气说:
“想见凤离的话,就乖乖站着别动,也别问。”
书呆子一愣,立刻闭紧嘴巴。脑子里跟放了鞭炮一样,哔啵炸着,全是那个人眉飞色舞的脸。
绯冉抬头,朝着殿上的人淡定一笑:
“绯冉的请求说完了。”
“绯琴你不是在说笑?”
大殿之上的人仪态威严,身下坐着的鎏金刻花大椅,与身上的长袍交织成灿金一片。
“当然不是……”
天帝他老人家嘴角抽搐。
众仙中最不愿得罪的就是这个容貌与实力成正比,几万年都出不了一个的绯琴仙君。
可谁知这人猛一天就拽了个怎么看怎么普通的人上天,硬要自己给他个散仙的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