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憎恨指向了早已驾崩,不分轻重的先帝,指向了孝仪贵妃的陵墓锁梅岛,指向了先帝“后人不得随意入内惊扰”的遗旨。
在憎恨之下,肃清朝纲的皇帝,还查到了另外一件事。
去年皇城内,弑杀多位未成年学子的两只魔物,乃是经由寒山寺,流入皇宫的。
薛望特地选在宫女太监换值时刻,让众人亲眼目睹检查死者死因的钦天监孟衔,如何将手指,从死者被掏空的胸膛里拿出来。
生生编造出人证物证俱全,薛望诬陷孟衔的目的,无非是因为孟衔会推天衍,唯恐他坏事。
而遭此诬蔑后,孟衔果然心灰意懒,再也心意仕途,屡次谢绝官复原职。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皇帝看着指挥禁军收拾残场的魏王,忽然问道:“云深那臭小子怎么样?长安和朕的宝贝孙子,可都还平安?”
正所谓该来的迟早会来,片刻前还心存侥幸的魏王,登时僵住了。
说回临岐。
赵王怒气冲冲地下了船,决定再也不管那个臭脾气的三弟。就在他准备上马,追上宁逸的勤王军时,两团被凌宵枝条裹着的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站住!”眼见那两团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径直朝着渡头来了,赵王勒转马头,厉声质问道:“什么人?”
凌宵受惊,当即从互相交错的状态里各自抽回各自的枝条,将里头裹着的两个人放下地,自己也随之恢复人形。
“见过赵王爷。”认出人的段慈珏率先行礼。
迟砚与排列整齐的粮草押运兵凌宵跟着行礼:“参见王爷。”
段慈珏身为当朝骠骑大将军之子,赵王自然认识。但这次赵王一反常态,他没搭理段慈珏,反而下了马,走近迟砚,嘴里不敢置信地问道:“他哪儿来的?”
“回王爷,”段慈珏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位雪莲后人,是墨王妃书童楚玉托末将请来的。”
如今挂在许惜长子许道宜麾下的段慈珏,算是小小的七品小将,勉强能用末将自称。
“楚玉?”赵王凝眉思索片刻,却无甚印象。好在他只是这么随口一问,见想不起来也不打算再多追究。
摆了摆手,赵王道:“你既然肯千里而来,本王先代三弟夫夫谢过你的好意。只是温侯亭下的那位若是现世,你一个人怕是无能为力。你——”
“王爷,”迟砚轻声地打断赵王,“如果我说,我能够凭借一己之力,祈来大雨呢?”
赵王没吭声,显然是不信。
迟砚也不以为意,他淡淡笑了下,继续道:“雪莲族传承至我这辈,已仅余我一人。先辈的祈雨之力,不知不觉全都寄于我身。”
“迟砚不才,以两肩担负两百年前雪莲族三千五百七十六人之力。现今愿为墨王妃,勉力一试,还望王爷成全。”
说着,迟砚弯腰又行了个大礼。
赵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迟砚,良久,低声道:“你知不知道祈雨术后你必死无疑?你若身死,雪莲族便就此灭绝了。”
“纵使我今时不死,待来日老死魂归天地,雪莲还是要灭族。”
不知想到什么,迟砚深深笑了起来,漂亮的丹凤眼里宛如盛满三千星辰:“我本天地孤行客,向来无牵无挂。纵使今日身死魂消,又有何妨?”
“再说昔日在芜城外,墨王妃曾救我一命。”
“请王爷看在您弟媳肚里孩子的份上,全了迟砚知恩图报的心意。”
不得不说,迟砚这话掐得再精准不过。
许长安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带着整个牡丹皇族的希冀。多少皇室宗亲翘首以盼,等着他肚里的孩子落地。甚至于赵王与魏王两兄弟,过了这么久,仍旧对太医的诊断感到难以释怀。
如果迟砚说看在许长安或者薛云深的份上,赵王未必同意让他一试。
但偏偏,迟砚说的是许长安肚里的孩子,是迄今为止,当朝皇帝唯一的亲孙子。
赵王权衡许久,最终一甩袖,大步流星地重新上了船。
远远地,赵王声音传来:“希望你的能力,对得起本王的信任。”
迟砚没说话,他只是转过头,看了眼芜城的方向。
那里是迟砚的故乡,也是他所有亲人的葬身之地。
第81章 我们去临岐接长安回家吧
在无辜的天下百姓与许长安父子之间,别说赵王, 哪怕是薛云深, 也会选择前者。只不过薛云深做出选择之后,会紧随许长安父子而去。
但是若将天下百姓换成迟砚一人,一命换两命, 不,是一命换三命, 赵王不得不承认,他动摇了。
赵王回到船上, 先是飞鸽传书给了皇兄魏王,紧接着步入薛云深与许长安的屋子,趁薛云深不备, 干脆利落地打昏了他。
为了防止薛云深半途惊醒,赵王还不忘吩咐太医:“给墨王灌碗安眠汤。”
做完这些, 赵王小心翼翼地掰开了薛云深的手, 将他怀中的许长安抱出来, 上了甲板。
见变回原形的粮草兵凌宵, 稳稳捆妥当了许长安,赵王招来薄暮:“看好你家王爷。”
顿了顿, 赵王又对两位太医道:“三弟性命,就全权托付给二位了。”
任太医同木太医齐齐躬身行礼:“老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余下的人,除了伤重的,都随我回京。”赵王说完,眼尾余光瞥见浑身纱布包裹的许道宣,正跌跌撞撞地挣脱如意,企图下船随行,连忙阻止道:“许三公子——”
到了嘴边的劝阻,在瞧见许道宣脸上的眼泪后,不得不咽回喉咙。
许道宣今日晌午时分苏醒,见过如意,见过楚玉,见过薄暮,甚至连薛云深打了个仓皇的照面,却唯独没见到一同出皇城前往蓬颓漠开花的堂弟。
所有人闭口不谈许长安,许道宣心里的惊慌越来越重。就在方才,他勉强说服了如意,挣扎着下了床,想来探望眼他的堂弟。
却没想到会见到这样场景。
被凌宵仔细束缚着的许长安,短短两日不见,已经呼吸微弱,白发满头。当初那件恰好合身的粉色长袍,穿在枯瘦如柴的他身上,空荡荡得能再装下个薛云深。
许长安快死了。
许道宣不敢想他那望穿秋水的大伯一家知道此事会是什么反应,他看着赵王,圆而明亮的眼眸里,清澈泪珠无意识地往下啪嗒啪嗒地掉。
哆嗦着颜色惨淡的嘴唇,许道宣不停轻声重复道:“伯母说长安年纪小,又自幼体弱多病,我是哥哥,让我多多照顾他。我答应了伯母会好好照顾长安,我答应了的,我答应了的……”
好好的两兄弟共同出门,到头来,竟然只余得一个回来。
许道宣的眼泪沉甸甸砸下来,砸得赵王哑口无言。他有心想安慰几句,然而当着迟砚的面,又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毕竟许长安如果能活着回来,代价必然是迟砚灰飞烟灭。
最后,还是对许道宣印象不错的迟砚出来打了圆场:“许三公子,你且放宽心好好休养,不出三天你堂弟定能平安归来。”
许道宣虽然有些愚笨,却并不傻。即使完全不知道赵王与迟砚接下来要做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听出迟砚话里的孤注一掷。他本能地揪住了迟砚的袖子,想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迟砚动作轻柔且不容置疑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子,转头对赵王道:“事不宜迟,即刻就动身吧。”
赵王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
“出发!”赵王轻叱一声,双腿狠狠夹了下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捆住许长安的凌宵甩动枝条跟上,其后是迟砚、楚玉及刚回来尚未歇口气的段慈珏。
许道宣被如意与薄暮硬拉着,眼睁睁地目送一行人远去。
与此同时,大战方歇的牡丹皇城,皇帝秘密召见了大司马夫妇。
柳绵听完魏王的复述,整个人显得异常平静。她没哭没闹,也没有殿前失仪,只俯身磕头行了个礼:“请陛下准许妾身与外子先行告退。”
端坐龙椅内的皇帝,昨夜篡位战役中还是威震四海所向披靡的模样,现今才过了半日,鬓角已新添了不少银发。他疲惫地摆了摆手,连半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云期,”皇帝唤了声大儿子,低声嘱咐道:“你替父皇送送大司马。”
魏王薛云期跟在得了无声示意的许慎夫妇后头,倒退着出了暖阁。临转身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发现孤身独坐昏暗处的父皇,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魏王送许慎夫妇出了宫门,还要再送,让柳绵婉言谢绝了。
同魏王道别后,柳绵望着来时的马车,忽然对许慎道:“老爷再带我骑次马吧。”
“我们去临岐接长安回家。”
嫁给许慎之前,柳绵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懂得什么骑御之术。许慎刚成婚那会不懂,硬拉着她同骑过一回,结果不出半里路,就磨破了她娇弱的肌肤。
那次同乘让柳绵疼怕了,无论许慎好说歹说,都坚决不肯再碰缰绳。
现在,为了小儿子,柳绵主动提出让许慎带她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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