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凝视着蜷起四肢的小银龙,目光不由微微黯淡了些。他略略侧过头,对温亭候道:“你特质特殊,不能久待,就先回白玉京吧,我和他再停留几日。”
温亭候仔细打量了几眼男人的神情,试探道:“老谢你不会打算等他恢复记忆再走吧?”
男人没应声,然而深知他脾性的温亭候却知道,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无声叹了口气,温亭候抻了抻自己破得不成样子的袖子,朝众人遥遥拱了下手,算是谢过这两百年来的照顾情谊,而后一个闪身,人影就不见了。
大雨依然没有停下的兆头,男人捉了开始打瞌睡的小银龙,重新放回肩头。他搭指探了探许长安的脉搏,收手时顺道将小团灵力弹入柳绵软绵绵的右手。
顶着柳绵惊诧的视线,男人语气平淡道:“我知道你们有诸多要问,但今日恕不回答。有问题明日赶早。”
男人转身下了山坡,徒留满腹疑惑的众人。
先时为免耽误救治,帝后都忍着没上前。到这时浑身被雨淋透的皇帝,才携皇后过来看了许长安的情况,见他生命力一副生机盎然模样,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皇帝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他招来伺候的太监总管,吩咐道:“雨势太大,墨王妃肚里还有孩子,受不得太久。传旨下去,即刻回宫。”
躬着腰的太监麻溜应了,下山坡传话去了。
长长的唱喏响起,跟出来的侍卫太监训练有素地收了仪仗,一行人冒雨回宫回府。
许长安被许道宁抱着,回到了暌违已久的大司马府。
被称为老谢的男人,虽然性情奇怪了点,医术却是一等一的高明。许长安回到府中不久,头发就开始起了变化。
墨汁般的黑色从发顶冒出来,渐渐将惨白的银丝染黑。与此同时,布满褶皱的躯体慢慢恢复了原先的饱满紧实。
许慎柳绵,连同许道宁三人半宿没睡,守着许长安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到了快上早朝的时候,许慎许道宁父子不得不前去洗漱换衣。
楚玉被打发下去了,明月也让柳绵挥退了。空荡荡的卧房里,唯有呼吸平稳的许长安,与坐在床边的柳绵。
柳绵如同凝固的石头,一动不动地端详着小儿子安静的睡颜。许久,一滴不肯显露人前的眼泪,才从她眼角滑了出来。
纤尘不染的寂静卧房内,唯有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声。
柳绵哭着哭着,忽然感到一双手臂圈住了自己。同时,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嗓音:“娘。”
“你这孩子!”柳绵忍着疼痛,紧紧回搂住了许长安,“吓死娘了!”
嘴里恨恨骂着,柳绵搂住许长安的胳膊却收得更紧了。
许长安蹭了蹭她散乱的鬓角,难得没有出声辩解。
既然许长安得救,那便是时候将薛云深从临岐接回来了。
意料之中的,此重担再次落在了赵王头上。
想起上次动作粗鲁地把三弟打晕,赵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偷偷摸摸地找到了那队完成使命,预备返回簌都的粮草押运兵。
故而薛云深挣扎着从药效中醒过来时,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绑起来揍了顿似的,浑身疼痛。他神智尚不十分清醒,只下意识往身旁摸了摸。
下一刻,摸了个空的薛云深陡然翻身坐起,惊慌失措地叫道:“长安!长安!”
守在屋外的薄暮早被楚玉拉走,墨王府的宫侍俱都察言观色地跑远了。这就导致墨王殿下喊破了喉咙,都没半个人应声。
愈想愈恐慌的薛云深,哆哆嗦嗦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找人。然而就在他弯腰穿靴的功夫里,紧闭的门框猛地被人从外头撞破了。
一身粉色长袍的许长安,施施然地踏了进来。
长发乌黑,眉目雅致,眸光流转依稀是当日的盈盈欲下。
“薛云深,”
许长安佯装口吻不善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就情难自持地变柔和了,“你给我过来。”
薛云深略微愣了下神,反应过来后深深笑了起来。
“许长安,你给我过来。”
第84章 那换我留宿司马府行不行
许长安眉峰一剔,而后当真按照薛云深的要求, 从从容容地踱了过来。
大概是嫌弃许长安走得太慢, 薛云深想下床去牵他,却又让他不赞同的眼神给制止住了。因此可怜的墨王殿下唯有揣着份火烧火燎的迫切,眼巴巴地坐在床边干等。
好不容易等许长安走到面前, 薛云深立马急不可耐地做出拥抱姿势,打算搂日思夜想的王妃入怀。哪想他手臂将将才触碰许长安削瘦腰肢, 整个人就完全不受控制地弹了下。
——旖旎无限的氛围,顷刻间便让薛云深眼底的两大泡眼泪给冲刷地干干净净。
许长安不明所以, 以为薛云深是喜极而泣,因而虽略感头疼,却还是执起了薛云深僵在半空中的手。顺势在薛云深身旁落座, 许长安温声细语地安慰道:“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
得了安慰, 薛云深眼睛里的泪水反而凝聚得更多了。
许长安无奈地叹息了声, 抽出只手, 将薛云深的脑袋拨过来, 紧接着倾身吻了上去。
薛云深浑身一抖,边不留余地狠亲着许长安, 边不要钱地掉金豆子。
许长安被哭得脸上黏黏糊糊的,只好挣扎着用舌尖送出了薛云深的舌头,明知故问道:“是不是不高兴我亲你?”
“不是,不是。”薛云深打着哭嗝摇头。
没等许长安再询问,薛云深泪眼朦胧地望着被许长安牵住的手,哭哭啼啼地诘问道:“长安,为什么你的刺现在这么硬了?”
许长安:“……”
许长安面无表情地哦了声,觉得方才的感动通通喂了狗。
气氛有种诡异的尴尬,许长安丢开薛云深的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空荡掌心。后知后觉意识到说错话的薛云深,偷偷觑了眼他的脸色,复又重新抓住他白玉指尖。
指尖被紧紧攥住,许长安从思绪里回过神。他侧过头,漆黑的细长眼睛里眼波澄澈而纯粹。
“不是嫌扎人么?”许长安好笑地朝两人交缠的手指扬了扬下巴,“还握着做什么?”
薛云深凝视着许长安的眼睛,神情颇为认真地纠正道:“我没有嫌扎。”
“是,你不嫌扎,只是怕疼。”许长安没好气道,他尝试着抽了抽自己的手指,理所当然地没能抽出来。
薛云深唯恐许长安揪着怕不怕疼这个有损男子汉形象的问题不放,见许长安准备说话,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道:“今日雨怎么下得这样大?”
已是滂沱雷雨极其罕见的九月初,骤雨仍旧噼里啪啦地用力敲打屋瓦。被许长安踹开的木门微微敞着,半遮半掩地显露出外头雾蒙蒙的水天同色。
薛云深本是无心之问,许长安听到后却不可避免地沉默了。
许长安起先并不知道这场雨同自己,同迟砚有关系。周围所有人都对他得救一事讳莫如深,只搪塞敷衍地表示多亏了小银龙和雪衣男人。
深知界与界之间的穿行有多艰难,许长安想不明白是谁请来的小银龙和雪衣男人,直到他无意间听到楚玉病中呓语。
心地善良的小书童,在迟砚烟消云散后始终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最后的雪莲。他满怀希望地等来了会祈雨术的迟公子,可是怎么没想到,救自家公子是要拿迟公子的命来换。
从皇城十里外回到司马府没多久,楚玉就大病一场。等许长安从昏迷中醒来,他正高烧厉害。
原本柳绵拦着许长安不肯他去探望楚玉,担心过了病气。转头想了想,又怕许长安见不到人心里不安,最终还是默许了。
有柳绵在旁,许长安甚至连楚玉个衣角都没摸着,更别说在床头坐坐了。他只来得及问过楚玉病情,仔细嘱咐其他仆从好生照顾着,就让柳绵催着离开。
按理说,堂下坐着的许长安不可能听见楚玉几不可闻的胡言乱语。奈何他自幼耳力过人,不仅在起身前听见了,还听明白是句掺杂哭音的道歉。
“迟公子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许长安半字不漏地将这句呓语重复一遍。
柳绵闻言,当场色变。
而许长安心平气和的下句问话还在后头:“娘,迟砚是不是因为我而死了?”
“瞒不住了。”回视着许长安平静无波的眼神,柳绵默不作声地想。她心知以小儿子的聪慧,一旦猜出苗头很快就能推测来龙去脉,所以也没有再硬瞒。
如实相告完前文后续,柳绵带许长安去了祠堂,给新添的牌位上了炷香。
许长安看着牌位上的字迹,恍然间想起当日初见,迟砚还是个驾着牛车千里迢迢去簌都泡温泉的青年。
故人音容仍在眼前,世上却无处可寻身影。
“云深,”良久,许长安主动打破沉寂,他望着檐下连成线的雨滴,平铺直叙地轻声道:“这是迟砚祈来的雨。”
薛云深对这句言简意赅的讲述再明白不过,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像是蕴含歉意的惋惜,又像是唇亡齿寒的悲痛。
此后彩云间,便再无雪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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