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启动防御装置,用另一只手在背后对正要冲过来的戴布打了一个手势,让他稍安勿躁。说实话我的手腕的确不太好受,我能清晰感受到我的骨骼究竟在承受多大的压力,血液也无法顺利地通过我的右手,再过几秒大概就会有些麻木了。
但我依旧保持着这个动作,和杰拉德毫无感情看着我的目光对视。他的瞳孔依旧非常漂亮,相当有光泽,被这样一双眼睛盯视着,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我猜想,如果他没有受到病毒感染,说不定会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这样大概过了有几分钟的样子,就在我想着戴布可能快要按耐不住了的时候,我感觉到我手腕上的压力似乎轻了些,然后杰拉德慢慢地松动了禁锢住我的手,他依旧没有完全放开,还算轻柔地搭放在我的手腕上。
我顺势将手放上他的肩膀,保持着脸上的浅笑,目光不曾有哪怕一秒离开过他的注视。这也算是一种心理学手段,之前在某个著名心理学家的文章中看到的,说是当人与人对视时,因为目光间毫无掩盖,就像是赤·裸相对,没有任何秘密,所以相对来说警戒心也会下降。目前看来还挺有效果,或许我可以考虑去读读看那位学者其他的文章。
杰拉德似乎不是很理解我究竟在做什么,这也方便了我的动作。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微微用了几分力气,他顺着我的力道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另一步,一直到被我推到床边,我直接则直接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坐到了床上。
而我自己则略微松了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下,“吃饭还是坐着轻松些,你总不能一直站在那里,也不怕累。”
杰拉德盯着我看,似乎连手里的美食都忘了顾及。
我向戴布和观察室里的其他人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回头伸出手在他的食盒盖子上敲了敲,“不饿?”
他依旧看着我,一动不动。
按理来说,被这样毫无动静地盯着看,一般都会感到不舒服或者恐惧,不过我这几天被他用这种眼神盯着看习惯了,倒也能够适应。
我看了看他手里紧握着的餐盒,想着如果他看出了我有把那铁盒子拿回来的意图,说不定就会认为我是在抢夺他的食物,从而攻击或者阻止我。所以我打算直接用我手里的这份晚餐。反正我不太饿,也还能再去餐区拿一份。
我打开自己的餐盒,拿起叉子叉起一块土豆,在他眼前晃了晃,“真的不饿?为了增进我们来之不易的友谊,我喂你怎么样?”
他当然不懂什么是友谊,也肯定没把我当朋友看,准确来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朋友。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眼神终于从我脸上移开,放在被我叉住的土豆块上。我将土豆送到他的嘴边,小心地碰了碰他的嘴唇。感谢我的幸运,他张开了嘴。
在他要连着土豆一起把叉子咬断的时候,我眼疾手快地从他嘴里抽出了叉子。土豆留在他嘴里。
这样也不错,我亲自动手的话,也省得我们研究所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不停地购进新的餐具。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他的脸上头一次看见了茫然的情绪。他怔怔地看着我手里完好无损的叉子,双眼旁的青筋变得明显了些,眼眶也开始泛黑,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我猜想着如果——如果,他此时正在思考的话,我或许可以理解为他眼睛的这些变化大概就是病毒正在持续挤压他的神经,强迫他的大脑神经系统无法运转。那么,我之前的那个设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的确成立。
土豆被挤在他的牙齿外侧,使他的右侧脸颊鼓出来一小块。他依旧茫然地看着我,大概是忘了自己嘴里还有这么一个东西了。我忍着笑,耐心等待他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儿,然后继续用餐。
这段过程有点久,久到戴布又开始蠢蠢欲动,观察室里的众人也都有些无法继续压制内心担忧的时候,杰拉德才动了动下巴,开始咀嚼那块被冷落了很久的土豆。
“这样才对。虽然现在的培育系统完善,但我们也还是不能浪费食物。”我满意地看着他咽下嘴里的东西,接着喂他其他的食物。这一次我依旧迅速地抽出了叉子,他没有再停顿,专心对付嘴里的食物。
这样重复了几次后——就在我开始感觉到我大概非常享受这个喂食过程的时候——我试着将手里的叉子递给了他。同时我也将手里的餐盒摆在了他手里一直紧握着的餐盒上面。
之前有给过他一次,所以看上去他对这种餐具并不感到陌生,拿在手里就开始自己解决食物。
在我满怀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他再一次咬断了叉子。
我实在哭笑不得。这也让我意识到,我们的研究和治疗的确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第8章
看着杰拉德结束了这备受瞩目的一餐后——我后来实在看不下去,还是从他手里夺回了叉子,所幸他没有任何不满,继续拿起食盒往嘴里倒——我从隔离室里走出来,收到了来自戴布最迅猛的,带着关怀性质的唠叨。
“您刚刚真是吓死我了,医生!”他唠叨着,“您不是跟我说好了只是给他送饭进去的吗?怎么能毫无防备地直接接触他的身体?您居然还跟他坐在一起?万一他情绪失控直接暴起,我怎么来得及冲去救您?就算他再温和,也依旧是个被所有公认的威胁性极高的恶性病毒患者啊医生!我看您下次还是别进去了,这太危险了,要不然换我进去?”
“换谁进去我都不放心。”我边说边往外走,“我跟他朝夕相处了一个星期,虽然对他还不算了解,但是绝对比你们要有把握。”我揉揉他的脑袋,“况且你还这么年轻,别做危险的事比较好。”
“医生,您可一点儿都不老,没比我大几岁。”戴布皱着鼻子反驳我,“我虽然年轻,但还是很愿意为科学献身的,更何况是在现在这个病毒肆虐的时期。”
走出通道后,我又收到了来自研究所众人的各类关怀。大概也就是些认为我这么做太过危险,或者称赞我的胆量的话。我保持微笑一一回答后,就以让他们各自立刻回去写观察报告为借口令他们散去了。
我注意到辛朵莉额头上细细的汗珠,从观察室的储物柜里抽出几张纸递给了她。
“谢谢医生。”
我同时也给戴布递过去几张,这小子的脖子上全是汗,衣领都已经湿透了。
“你们也得给我写一份报告。”我说,“我得知道从你们的角度来看刚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不用太急,写清楚了再给我。”
“明白。”他们相继点了点头。
“我现在要整理一下笔记,你们先去休息吧,明天早上记得把刚刚录制的视频资料调来给我。”我摆手让他们离开,“我还在这里待一会儿。”
“那医生您也早点休息,我们就在隔壁,我想跟其他人讨论一下刚刚的事,您有任何事直接传呼我们就行。”辛朵莉说着,扯住戴布的袖子,把他往后带,“晚安。”
“哎哎,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呢,辛朵莉!”戴布一边被她扯着往后走,一边低声呼道。
“你别闹了,医生的压力一定比我们更大,先让他好好休息吧。”辛朵莉同样低声呵斥着他,还伸出另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她漂亮的侧脸蛋鼓起来,像是含着一块甜美的糖。
从我的角度来看,他们也算得上是一对甜蜜的伴侣——如果我对他们关系的猜想没出错的话。
我笑了笑,走进观察室在椅子上坐下。拿出笔记开始记载刚刚发生的事。
杰拉德依旧把食盒扔在地上。他坐在床上,一双在柔软灯光照耀下比往常更加明亮的双眼静静地看着我。他的双手搭在床沿上,看得出没有使用任何力气,头发打结得有些厉害,杂乱地散在身前。
嗯,看来洗澡前先把头发剪一剪比较好。还有指甲。我打量着他的双手。他的指甲同样太长了一点,刚刚差点嵌进我的皮肉里。
我瞧了一眼自己依旧有些酸疼的手腕。他的手劲很大,在我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印记明显的红痕,大概要好几天才会消下去,不是很严重,没必要擦药。
我有些好奇他究竟会盯着我看到什么时候,所以也就一直埋头在笔记上快速书写,偶尔抬起眼皮看一看杰拉德。他保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眨眼的次数很少,其他部位则根本毫无动静。
“我让你坐在床上只是想让你吃一顿饭而已,不是让你一直保持这个动作。”我轻笑两声,“你也太乖了一点。”
虽然我不清楚他坐在那里究竟是不是因为我刚刚那一系列动作,但他现在这个反应实在是有趣得很,连带着隔离室里因为他一动不动的静坐而显得有些诡异的气氛都变得轻松了一些。
整理笔记耗费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尽力将我们刚刚所经历过的每一个细节都回忆起来进行记录,包括我每一个细微的想法变化。杰拉德全程保持着安静,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匹温顺的狼,蜷缩在猎人的炉火旁,收起锋利的爪牙,正与自己的天敌泰然自若地一同享受着宁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