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突然想起一件事。
天降火雨的第二天清晨,你在河边遍体鳞伤地醒来,治疗自己,清理伤口。你把那些有感染之忧的肉块从创口挖掉,在那些离体的血肉死透之前,你似乎依然能感觉到它们。
现在想来,恐怕不是感觉,是“感应”。
你恍然大悟。
那个笨重的“罗盘”是活的,或者说,里面装着一个活着的圣子还活着的一部分。如果除了教皇之外,教廷里还有活着的圣子,新闻中的教皇陛下必定已经健健康康地重新露面,而不是仍旧“身体抱恙”。
你的前二十年人生都属于教廷,你知道它以什么风格运行。你从不愚蠢,只是习惯了回避思考,知道无力改变的真相有什么好处呢。你的脑子在这一刻高速运转,散乱的问题与答案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教皇陛下不容有失。
教皇陛下缺了几根手指。
“每年有一个圣子在圣诞节诞生,教廷对外公布他或她的名字”。
圣子诞自民间,被接到教廷。
每年公布的圣子之名不属于新生儿,而属于胜利者。每年圣诞节来到小圣堂的圣子不是一个,而是七个。七个圣子有的稍大有的稍小,不超过一岁,不可能都在圣诞当天出生。教廷在圣诞节前夕找到你们,带回你们,不依靠神启,也没有天使传信,他们使用“罗盘”自力更生。
教皇活着,罗盘便也活着,教廷的工蜂就能借此找到蜂子。驱动罗盘的血肉一定有“保质期”,倘若那不是个只能短暂使用、无法量产的消耗品,要是工蜂能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撒网式搜寻,你不可能躲过五个圣诞节。那位佝偻着的老人,大约不止缺了一两根手指。
你终于明白,为什么受到最好照料的教皇陛下,依然显得虚弱苍老,体弱多病。
你何其幸运。
教廷的圣子们几乎死光了,这一回的搜寻不惜血本,广泛撒网。他们播放乐曲,到处搜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无数交易谈判与交战无声无息地进行。他们找的不是早已死去的圣子以诺,但他们找到了你,便也算达成了目的。
“圣子殿下。”拿罗盘的人说,不关心你是哪一个圣子,“请跟我们回去。”
他们没问你为何在这里,你们不问问题,向来如此。
“我正要回去。”你说。
这不是一支武装完备的战斗小队,只是较为隐秘的搜索队,他们前来寻找新生的圣子——如果不懂事的婴孩也能派上用处,你意识到,那么仪式中的“自愿奉献”大概不是决定性因素。来你面前的只有四个人,不代表你只要面对四个人。教廷有不少传信手段,你甚至能大致猜到那东西放在谁身上,以及它们发动之后,大概多久后续部队将淹没你的家。
但你本来就是要走的。
你要走了,你已经对雷米尔解释过也告别过,这让你感到庆幸。只要你跟他们一起走,你的家与家中的一切都将安然无恙。你向他们走去,他们散开一点,将你护在中间,一如从前。
这如此熟悉,只走出两步,你们的步伐便整齐划一。你们行走的样子如同一个人的几重残影,倘若有人量一量你们的脚步,他会惊讶地发现每个人、每一步的距离的距离都一模一样。他们的姿态,他们的法袍,他们身上缠绕的那种氛围,宛如一个气泡,将你包裹起来,把不属于你的世界从你身边挤开。那空气浸润了你的肺,覆盖了你的整个身躯,它如此沉重又如此熟悉,仿佛本来就该在那里。归位,归家,离群的齿轮回到机器里,无须磨合,运转流畅。你这一生的五分之四时间都在这里,被完美打磨,你早已习惯了它。
“……我曾迷途,而今知返……”赞美诗的旋律蓦地在你脑中响起来了,满怀着飘飘然的喜悦,将一切痛苦的思考从你脑中挤出去,给予你一片慈悲的空白,“……引我终究归家园……”
啪!
从客卧紧闭的门后面,传来了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
所有旋律刹那间支离破碎,恐慌与痛苦卷土重来,你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断祈祷自己听错了,祈祷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你面不改色,脚步不停地继续向外走,却撞到了前面的人背上。他们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齐刷刷回头,罔顾你心中祈祷多少遍。没有一个人问你那里有什么,他们不问问题,只解决问题。
三个人停在了你身边,最高的那个人出列,手中握住了玫瑰念珠。你知道那一串念珠上都是祷言,而念珠底部的十字架是一种微型手枪。持枪的圣徒快步走向你的客卧,你僵立原地,喉中梗塞,一时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三十六章
雷米尔不会有事的,他一定已经藏好了。
雷米尔在战场上好好度过了十年岁月,他是个厉害的老兵,训练有素,经验丰富。雷米尔非常谨慎,你刚刚跟他说了绝对不要出来,他住在你家近一年,不少信徒和邮差曾敲响你的门,而他从未出岔子。所以,那一定不是雷米尔意外制造的声响,就算是,在持枪的圣徒打开门的时候,他也不会被发现。
客卧里没有多少能躲藏的地方,你知道教廷的搜查队不会放过床底与衣柜,那扇窗户有固定的护栏,不足以让一个成年人钻出去。你完全想不出来雷米尔能躲到哪里去。但是他不会有事,你想不出来但他可以,他必定可以,雷米尔那么了不起——这念头在你心中反反复复,你已经不知道这是信任,还是一厢情愿的祈祷。
卧室的门不像外面的门一样难搞,这回你旁观了门锁阵亡的全过程。那位黄衣修士拿着某种专用器具,咔哒,你的卧室被撬开,像一只不够坚固的蚌。
别做傻事,你在心中不断乞求,希望雷米尔能够听到。不要出来,躲好,别做傻事。你不知道做什么才足够聪明,但你知道这时候做什么最不明智。
那事就在门开启的同时发生。
你所在的这个位置不能一眼看清门里发生了什么,你只能看见那修士向门内倒去,被拉进去,接着枪声响起。你听见重击声,听见落地声,一种轻微的滋滋声,一声熟悉的痛哼。后两者的声音都非常轻,但在你听来,它们震耳欲聋。
最高的那个修士从卧室里退了出来,用左手跟其他三人打了个手势。“敌袭,恶魔”,是这个意思。他微微佝偻着身体,脸上没什么表情,右手以不自然的角度垂挂着,显然已经断了。他又打了一个寻求治疗的手势,阴沟鼻修士上前治疗这面无表情的伤员,先处理腹部,再处理胳膊。
要做完这个,他们才会去处理房间里的“那个”。
你看不见卧室里面的光景,你不必去看也能知道个大概。从他们带兜帽的法袍到看似平凡无奇的木鞋,每一个地方都纹着最高等级、使用最珍贵材料的驱邪祷言,甚至远胜过要正面与恶魔交战的十字军——黄袍修士在教廷中地位不高,他们的姓名与性命都无人在意,然而当他们身负迎回圣子的职责,他们就成了某种神圣的象征。
教廷分工明确,有专人处理尸体,他们只需要带你走。如今他们还停留在那里,雷米尔必定还活着,只是绝对不太好。倘若他安然无恙,他不可能对门口大喇喇处理伤口的两个修士坐视不管。你真的不知道吗?雷米尔不会不战而逃。
你听见低语声,来自你的身后与身前,只须听见前几个音节,你就能说出这祷言来自哪一篇哪一节,完成后会如何起效。他们不如你,不会无声祷言的本事,但四个人就是一组,像四个部件构成一只绞肉机,那个未完成的新式祷言还不足以抵挡。他们没问房间里为什么有个混血恶魔,也无意向你寻求解释。工蜂们无权审判你,他们只知道,恶魔杀无赦。
“请停下。”你上前两步,竭力保持着语调平稳,“我在它身上有重要发现,圣所会处理它,你们没有资格擅自破坏。”
他们停了下来,看着你。
上前几步以后,你已经能看到门内。你看见雷米尔在地上挣扎,像被无形的重物压着,他胳膊上有很大的伤口,没有渗血,仿佛被烙铁压过。你不敢仔细看他,只抬头看着你的同事们,汗水渗透了你的里衣,而你的面容平静无波,跟他们一样。
我们是相同的,都是天主的子民,你在心中重复着,像误入死灵国的人祈祷自己的皮肤足够冰凉。我们是相同的,我全无私心,我没有想保护他,我没有撒谎,我没有为了半血的恶魔、为了我禁忌的恋人欺骗天主的牧羊人——你拼命地自我催眠,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与周围的所有人。
你知道教廷分工明确,各个关节各自独立,并不共享信息,因此你可以编出听起来像模像样的理由。有一半可能他们会听从,只是也非常可能直接把雷米尔跟你一起带回去,那对雷米尔来说没准比死还糟糕。可是现下你顾不得想,你的每一条神经都在尖叫,你的各种思绪告诉运转不断碰撞,只有一个念头凌驾于这一团乱麻之上:雷米尔得活下去。
他们看了你一秒,三个人转头看向拿着罗盘的人。拿罗盘的修士犹豫片刻,打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