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边陲小镇失去了一名神父,他太过可靠,以至于一周后人们才发现他并非有什么事情暂离,而是彻底失踪。忧心忡忡的小镇居民上报了这一可怕的案件,纷纷认为一定是恶魔的邪行。“快一年前,有恶魔警报呢!”附近的信徒说,“主啊,一定是魔鬼袭击了好神父!”
接到报案的警方不敢怠慢,但教廷却并无彻查之意,不久后便表示那位年轻有为的神父只是被紧急征调,信徒们无须担心,恶魔之说完全是无稽之谈。新的神父很快被调到这里,住进了前任神父的房子。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圣职者,学识稀松平常,对恶魔和祷言的认识仅限于纸上谈兵。就算他察觉到了奇怪的符文与抓痕,他也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教廷说了,小镇中不可能有危险的恶魔。居民们放下心来,一些在神父失踪后不久遇见可疑身影的人们,只当自己疑神疑鬼。
几年间,一些退伍兵陆续惨死,原因不明。经调查,所有受害人都曾在第九步兵师,第二十八陆战团服役,大多为A连士兵。军方的重视并未将杀人犯绳之以法,被保护起来的幸存者在压力下精神失常,坚称战友的死亡是因为“恶魔复仇”。
雇佣兵“亡灵”在南方战乱地区横空出世,以其出众的胆子和本事声名鹊起。他行事正邪难辨,除了乐于给教廷找麻烦外,似乎只是收钱办事。见过他干活儿的人心有余悸,觉得他简直不像个人,人类做不到这位亡灵能做的事情。“我宁可相信他是个像人的恶魔。”他们说。
他们当然不是认真的,谁都知道最高级的恶魔也只是没脑子的强大野兽,而那位雇佣兵不仅凶残如狼,还狡诈如狐,一次次从陷阱里逃脱,显然是个机灵的老手。用“怪物”、“恶魔”、“死神”之类的词汇来形容一个精通杀戮的强者只是比喻罢了,那位雇佣兵自称亡灵,难道他真的死过一次吗?谁都知道不可能。那些信誓旦旦地说“亡灵”长了利爪与尾巴的人,不是看错了指虎与斗篷,便是被吓破了胆,傻瓜才会信他们。
十年之后的一件大事,似乎进一步证明了“恶魔说”的滑稽。
“亡灵”在解放战线的又一次大动作当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无声无息地穿过祷言密布的长廊,在圣堂中行走,把大当量的爆炸物放进了合适的地方。在他打开缺口之后,被推迟了十年的剧变,终究还是爆发了。
这一天,毫无疑问将载入史册,将在此后的数十年乃至数百年里被人铭记。当人类军队开始与人类军队交火,当宏伟的殿堂在光热与巨响中坍塌,导火索已经离开了事件的中心地。他走入阳光之下,人群之中,手提箱里装着你残存的骨头。
“早上好。”他低语道,回头看了看天边的烈火,“我们走吧,以诺。”
无论是否有天堂,无论你是否还能上天堂,人间的一切,你都已经无法看到。但倘若你看到他——看到他如何穿越层层荆棘来到你身边,带你走——你也不会太过惊讶。雷米尔就是这么好,你知道的。
【bad ending 5 灰烬】
第三十四章
——【A、跟雷米尔道别】
你决定跟雷米尔道别。
这会很不容易,但你决心在离开之前再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与雷米尔相关的事情似乎总是如此,福祸相依,悲喜交加,像颗带刺的糖果。你不再是曾经的孩子,你已经知道甜蜜比苦痛更加珍贵罕见,将它们一起咽下相当值得。
卧室门在你手中打开,雷米尔在床上睡着。你偶尔会因为一些突发事件晚归,毕竟你是这儿唯一的神父,雷米尔不会为你的晚归奇怪。你们早已约好,要是过了晚上七点你还没回去,他就不必等你。你知道锅里一定还有剩下的晚饭,这会儿你的毫无胃口,走之前你应该把它们放进冰箱。
这简单而不相关的念头,不知为何让你感到一阵难受。
你静静看了雷米尔一会儿,他睡得很沉,胸口轻轻起伏。如今你的注视不会让他蓦然惊醒,这让你自豪,好像一只多疑的鸟儿愿意栖在你肩头。你的目光从他挂在被子外的胳膊,看到颈部柔软的弧度——雷米尔的身躯与纤细无缘,但当他放松地躺着,所有线条都显得这样温柔。他是盘踞在林中的蟒,是枝头小憩的豹,你见过那柔软的线条如何绷紧,那是活生生的力与美。
雷米尔如此美丽,事到如今你已经可以下这样的定语。你发觉“美”不是一种外部标准,它是一种内在情感。那是爱。你爱他强健的躯体,爱他狰狞的利爪,爱他的断角与伤疤。你爱他英俊的面容,爱他的好心肠与坏脾气,你爱他闪光的灵魂。哪怕一千个人觉得他丑陋,哪怕一万个人觉得他邪恶,在你心中他依然完美无暇。
这是你的私人天堂。
雷米尔睫毛颤动,在你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他对你露出一个半梦半醒间的笑容,于是你也醒了,现实再一次砸到你身上。
“我要走了。”你强迫自己开口,“教皇陛下需要我,我得回教廷去。”
雷米尔懒洋洋的神情在一秒内消失个精光,与笑容一起。他一骨碌撑起身体,反应不过来似的眨巴着眼睛。
“教皇怎么会需要你回去?他怎么知道你还活着?你怎么知道他找你?”他连珠炮似的问道,问完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生硬地笑了笑,“怎么,有天使给你们传信?”
“召唤圣子的赞美诗已经响起,我需要回去。”你说。
“就因为一支歌?!”雷米尔匪夷所思道。
是的,它响了,所以你得回去。你得回去,不为什么,不需要思考什么理由,如同开关按下灯泡亮起,如同朝阳东升夕阳西落,这不是注定好了的吗。可当雷米尔紧盯着你,你意识到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套的定律,并且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开始思考,企图拿出一个理由。你为什么要回去?是了,教皇,教皇陛下出了问题,而在那里的圣子恐怕凶多吉少,唯有你能派上用场。
“教皇陛下不容有失。”你说,“教皇陛下保佑着我们,教皇陛下支撑着远征,他是人类的福祉……”
你重复那些他们告诉过你千万遍而你也复述过千万遍的堂皇至理,为了全人类,为了世界,为了众生,为了得救的灵魂。圣职者最擅长这样的演讲,哪怕他的注视让你心乱如麻,你的舌头也能好好工作。可是雷米尔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被说服,他抿着嘴唇,脸上的焦躁愈演愈烈。
“这他妈……”他爆了一句粗口,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尽可能平缓地改口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
“你,”雷米尔慢慢地说,“你还会回来吗?”
教廷可能还有圣子,可能没有。你可能成为圣遗骨,也可能成为手持兄弟姐妹骸骨的施法人。你可能赶得上救教皇,可能赶不上。但无论如何,你回不来。他们将重新把你装回盒子里,由层层侍从堆叠起来的珠宝匣,或者字面意思上的,用于放置圣遗骨的盒子。你眼前只有一条道路,你前来道别,正是要将之告诉雷米尔。
只是那些语言像石头一样沉,它们压在你舌上,让你竟不知该如何讲。
“之前我用来复活你的媒介,是另一名圣子的骨头。”你答非所问道,“复活祷言限制诸多,即便是圣子也不能凭空完成。”
你一口气说了很多。
你跟他说了复活术,说了圣遗骨,说了消失的大哥哥,这些不应该说,可这是最后了,最后的时间,最后的假期,最后的自由,权当临终告解吧,主会原谅你。你说了你对袭击的猜想,说电台中的歌声,说在你前半生响起的歌声,你的阐述直白而无序,因为他的眼神让你难以思考。你是一个装满杂物的口袋,现如今你无法整理其中的内容,只好将自己开膛破肚,把里面的一切全都倒出来,哗啦啦一片平铺在雷米尔面前。
雷米尔听懂了。
你花了十几分钟讲述,对于第一次听说它的人而言,这巨大的信息量恐怕很难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消化完毕。雷米尔不一定完全理解了这一切,但他显然已经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事情。
你看见震惊与暴怒在他身上堆叠,如同第一次得知你的过去的时候,更胜过那个时候。他越听明白你在说什么,他那股带着狂怒的困惑就变得越深重。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能从雷米尔身上看见这震耳欲聋的问题,质问的对象不是你,不知是谁。
“我以为那帮狗杂种把你当工具,”雷米尔牙齿咬得咯咯响,气得发抖,“结果你们根本是材料,是又要干活又要宰来吃的牲口……你为什么要回去?你都逃出来了,回去赶着送死吗?!”
“教皇陛下不容有失。”你重复,“这是圣子的使命,这是我的命运……”
“没有谁生来就是为了去死!”雷米尔失控地喊道,“我们是人!以诺,你是个人啊!没有人活着是为了送死!”
他一把抓住了你,紧紧抓着,爪子陷进你的胳膊。他逼迫你与他对视,目光如鹰隼,像要将你穿透,将你钉在原地。
“听着,以诺,你听我说!”雷米尔严肃地,近乎严厉地对你说,“我当兵十年了,之前也在南方到处跑到处流浪过几年,我可以对我妈妈的坟发誓,现在的恶魔早就不成气候!战线非常稳固,军队把恶魔压着打,而且上头有恶魔驱逐武器,军方甚至把恶魔大军当羊一样牧,最近十年里仅有的几次突破防线,全都是因为驱逐武器的失误!你想想看,如果战况和媒体说的一样紧张,如果恶魔真的那么危险难控制,做亚种恶魔生意的人是怎么得到许可的?那他妈是半个国有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