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猛然发现有什么东西不见踪影,圣十字,证明你圣子身份的信物。和圣牌、军牌不同,那枚背后刻着姓名的十字架项链无法拿下来,圣十字穿在钢刀都斩不开的金属链上,每个圣子在婴儿时期戴上它,死后才可能与之分离。你还活着,它却不见了。
是落石,那几乎劈开你脊椎的锋利石头显然还劈开了别的东西——或许正是那坚韧金属的阻挡救了你的命。你仓皇跑回河边,拼命搜寻,那里没有你的圣十字。
圣子从不露面,而教廷里的其他人,只见过你八岁前的模样。
你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你是谁?认识你的人都不在了,能证明你圣子身份的东西不见了,那你究竟是谁呢?你觉得你不在这里,你觉得你不是你,你不知道活下来的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主啊,父啊,您到底要我怎么做呢?
你无望地翻找着,望进水中,河水将你的脸撕成无数片。在饥饿疲惫与头昏再次带走你的意识前,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漂流而下,你抓住了它。
你期待那是你的十字架,可它不是。那是一枚圣牌,还算完好,能看清姓名与出生日期。你先看到了出生年月,二十岁,与你同年,这场战斗中与你年龄相近的圣职者只有那个担当向导的当地神父。然后你向上面看,看到了名字:以诺威尔逊。
他叫以诺,一个有姓氏的以诺。
你在一家小医院里醒来,你的苏醒没惊动多少人,医院非常忙碌。突如其来的恶魔军团扫荡了几个小镇,终于被赶来的军队剿灭,这会儿附近的医院里塞满了幸存者。医生护士匆匆忙忙地在病床间穿梭,等你企图拔掉手上的针,才有人惊叫着前来阻止你。
“请不要乱动,威尔逊先生!”护士说。
你多少还是受到了一点优待,毕竟你被发现时戴着圣牌穿着法袍,是个圣职者。医生委婉地向你诉说了“你的故乡”无人生还这一噩耗,并表示你的生还实在是个奇迹。“呃,神迹。”他尴尬地笑着,显然没怎么和圣职者打过交道。
一名年轻的护士给你端来了粥,又给你添了一个洗过的苹果,对你羞涩地微笑。你目送她走出病房,听见她和同伴打闹。她的同伴低声说了什么,护士拿档案袋拍了同伴的脑袋,笑骂道:“想什么呢,那可是个神父……”
你的档案上登记着“以诺威尔逊”,一个普通神父,失去驻地,需重建档案,有待分配。你穿着医院给换上的病服,医护人员不敢随意处置你那件多出破损的法袍,在你醒来后他们将之交还给你,连同暗袋中藏着圣遗骨的玫瑰念珠,那便是你与前半生之间唯一的联系。你靠在床头向外看,外面下雪了,不远处传来圣诞歌的声音。
不久,广播响起,教廷宣布今年的圣子名为以撒,而在外与邪恶战斗多年的圣子以诺在圣诞节如期归来,与教皇共进晚餐。你咬了一口苹果,这是你第一次吃苹果,甘甜的汁液在你味蕾上绽放,它如此甜美。
神指引了你,这是神的旨意。
第三十一章
雷米尔抱着胳膊,爪子陷入皮肤。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你,又在你面前短暂地停顿,仿佛不知道要做什么,亦或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这么做。你与他对视,他看进你的眼睛,便做出了决定。
雷米尔张开双手,抱住了你。
你以为他会说什么,摇晃你或拍一拍你的肩膀,对你的讲述做出什么反馈。你把自己剖开展示给了雷米尔,带着一点忐忑,等他做出评判。而他对你的故事不置一词,嘴唇抿得发白,那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你,将你贴到胸口,搂得结结实实。你这才模糊地意识到,让他坐立不安的不止是愤怒,在愤怒之下,隐藏着不那么显眼的恐惧。
雷米尔紧紧抱着你,他的胸口贴着你的胸口,你感到他的心脏一下一下捶打着你们的胸腔。他的心跳震颤着你的肋骨,他的皮肤温暖着你的皮肤,皮下奔流的血煨热了你的血流。他抓得这么用力,好似松开手他就会坠落,又或者在跌落的是你。雷米尔抓住了你,将你藏在他的怀抱里。
你不记得有别人拥抱过你。
你抱过别人,在有必要的时候。你抱起无法行走的伤员与孩童,你仁慈地对信徒张开双臂,有口无心地说着那些陈腔滥调。拥抱是安慰和宽恕,你既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宽恕。你的行为举止无可挑剔,你的思想品德完美无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自从学会走路,便再没有人牵住你的手,再没有人对你伸出手。以诺神父,圣子以诺,谁会拥抱你?谁有资格拥抱你?
雷米尔拥抱了你,那感觉仿佛烈日投怀。
光与热在你脑中炸开,嗡的一声,将你的思维打散成一片混沌。你想到苹果,想到窗口的风,想到落在额头上的亲吻,那修女的嘴唇干燥而温暖。一双手,将你抱起轻轻摇晃的手。耳边的歌,赞美诗,摇篮曲,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散落在记忆角落的碎片席卷而来,像热潮,像爆炸,像天堂之光。多么温暖啊,多么温暖啊,你的泪水蓦然涌了出来,滴落在雷米尔肩上。
“什么?”雷米尔惊骇地说,“怎么?”
他被你的泪水惊动,想要松手后撤。你紧抓不放。他要是后退,你便前进,你的手按着他的手,你的下巴贴着他的颈窝,像个大号的狗皮膏药。雷米尔终于放弃了甩掉你,只是频频扭头,追问你是否还好。你好吗?你不知道。你的鼻子发酸,你的眼眶发热,你的喉咙鼓胀,像被塞满了棉花。你不知道你怎么了。你张开嘴,语言在脑中融化成难以组织的单词,当你把它们吐出来,它们听上去也黏糊糊的。
“我……”你突兀地说,“我的父亲死了。”
伊恩修士早就死了,他死了五年,接近六年,你为何现在才来哭泣?不可理喻,简直滑稽,而雷米尔没有笑。他一言不发,轻拍着你的后背,于是你知道他可以理解你。你没有受伤,没有坏事发生,汹涌的情绪却在此刻呼啸而过,你泪如泉涌,仿佛遭受了莫大的委屈。
“你真好。”你说。
你正在哽咽,正在抽泣,你的声音像一团皱巴巴的、吸饱了水的纸,可你还是要说。因为雷米尔就是这么好。雷米尔在你耳边叹息,“你有病。”他说,低头亲吻你的肩。
你们粘在一起,像只奇怪的连体婴。你们贴在一起半个多小时,或者一个多小时,你不清楚,你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清空,宛如初生。天色越来越暗,你应该去开灯,但你不想动,黑暗与温暖仿佛让你回归母体,让你感到安全而安心。
雷米尔推了推你,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他这样一提醒,你的肚子便咕咕叫起来,你今天才知道原来哭泣这么耗费精力。雷米尔在你耳边低笑,你想吻他震颤的喉咙。“我去弄点吃的。”他说,你点头。“松开我,你这样我没法做事。”他又说,你不点头,你继续抓着。
雷米尔唉声叹气,你能听出他一点都没生气,因此你紧抓不放,理直气壮。“别这么粘人!”雷米尔抱怨道,跟你讨价还价,说你可以跟着他一起去厨房。你勉为其难地松开手,他走出客厅,你紧随其后。他开灯时你下意识僵硬了一下,但当你的视野亮起来,当庇护着你们的黑夜退却,并没有什么坏事发生。
雷米尔走进厨房,大灯啪地打开,昏暗的厨房一下子变得无比亮堂。排气扇开始嗡嗡运转,流水哗哗洗净食材、充满铁锅,菜刀切开茎叶,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炉火轰地升腾,铁锅噼啪作响,食材在其中吱吱跳跃,厨具与餐具碰撞出清亮的叮当声。这旋律倏尔在此地响起,不久前的死寂不复存在,仿佛一片虚无之中突然有了光。倘若创世之初虚空中真的曾响起圣歌,你想,它大概就是你现在听到的这样。
他一直在说话,说你买的洋葱太小,一会儿又说玛利亚曾在奶油汤里加了太多面粉,为了调匀面粉加了太多水,那天的汤装了一整盆。雷米尔的话题跳跃,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的声音与厨房里的圣歌混在一起,包裹着你,像一条温暖的毯子。黄油、奶油与面粉在锅中调制出云朵般的色彩,他看了看你,又往里面加了很多糖。你不该吃糖,但你毫无异议,这时候就算他给你吃钉子,你也会吃下去。
那汤,事实上,非常美味。
甜美的奶油汤卷过你的舌头,淌进你的胃里,让你整个暖和起来。雷米尔坐在你对面,餐刀切开肉块,与瓷盘轻轻碰撞。泪痕还绷在你脸上,何等失态,但雷米尔提都没提这个,仿佛天天都有个哭鼻子的神父坐在他身旁。这是你的家,这里只有你们,窗帘遮掩着你们的窗,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看见,不会有人震怒或失望。
你突然感到了难言的震撼。
你在这里,他在这里,你们藏在目光的夹缝之中,没有人在意。那些眼睛已经长埋地底,如今注视着你的只有神明,这神明将你送离战场,这神明将雷米尔送到你身旁。你迟钝如朽木,麻木如机器,那场让你的人生天翻地覆的震动到此刻才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地传达到你心中。你被安排好的命运早已脱轨,你回头望去,猛然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