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你是普通人?”秦建国却笑着说道,“每个人都不‘普通’。‘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干嘛要和安娜·希尔伯特比?就算你和她比,又有什么可好自卑的?”
“你不明白……”原雨虽然不想提及那个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安娜·希尔伯特那样。”
“那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原雨啊!”秦建国敲了敲她面前的舱壁,“想想看,伙计,你为了那个家伙研究曲率驱动学,是你发明了那些技术,是你制造了新式的飞船。你能说,那些伟大的探险,没有你的功劳吗?只不过人们通常把光环加在星际探险家们头上,而忘记了同样贡献甚大的曲率驱动学家而已。”
他从原雨面前拉过控制面板,把休息室的照明打开:“记得毛曾说过,我们的社会应该是这样的,‘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注:这句话事实上是马克思说的)。过去,你为了安娜·希尔伯特的发展而压制了自身的发展,因为她的需要而强行给自己设定了研究曲率驱动学的目标。然而即使在这个已经被设定的领域,你依然得到了自由的发展,创造出那么多的价值。原,这说明你有发展的潜力,每个人都有发展自身的潜力。而脱离那个人的光环之后,这种潜力将会得到真正自由的释放——她离开你,或许反而是成全了你。”
听完这段话之后,原雨想了半天。
最终她终于能够明白,她之前认为自己平庸,但那是错的。每个人都有变得优秀的潜能,坏的环境压制人的潜能,而好的环境却激发人的潜能。之前和那个人在一起,她的思想影响着原雨,导致了原雨产生错误的想法,让她把她所有的研究全都服务于星际探险家的需要。而那个人离开之后,她重新暴露于舰队自由的大环境中,重新看到除了星际探险家之外其他人的需要,重新意识到曲率驱动学家存在的全部意义。因此她将自己的工作与绝大多数人的发展需要相结合,她正在得到真正自由的发展。
虽然那些人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这绝不意味着她平庸。就像在舰队,人们尽管不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但他们相互地都是同志。在能够让所有人自由发展的环境中,人人都能做出重要性几乎相等的事情,但那绝不意味着人人皆平庸,而是人人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人人皆优秀。
这个想法让原雨内心中感到喜悦,并且也很快就在周围人身上得到了证实。飞越了超过五百光年的安娜·希尔伯特很优秀,但制造出最高曲率驱动速度超过一百倍光速、可持续续航超过五十年的曲率飞船的她自己也很优秀;改良过数千种食物工厂肉类细胞株、大大缩短肉类培养时间的谢尔盖也很优秀;编写了如此多种人类基因、帮助每个人在下一世得到一副满意的身体的秦建国也很优秀。就连刚刚来舰队不到两个星期的薄荷,也逐渐显露出他个性中的踏实与坚持,他也在自由地发展着,他也在变得优秀。
此刻原雨终于放下了她最沉重的那块儿心结。并不是她配不上那个人,也并不是她不配当别人的家人,那个人离开她,或许仅仅是因为她们不合适。如果说那个人看不起她,那她也可以看不起那个人,因为没有谁比谁更优秀,更没有谁应该具有忽视家人的特权。
那个人已经不是她的家人了,她有谢尔盖,而现在又有了秦建国,在未来她还会有薄荷——她相信一定会有的。
“走吧,回去吃饭。”原雨再次拍了拍秦建国的肩,语气变得轻快起来。
“好啊。”秦建国把面前的控制面板推还给她,“说实话,我还不知道今天谢尔盖会做些什么呢。”
原雨调转了“乌鸦”的前进方向。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时矢量聚变发动机的加速度,差点儿被把他们在舱壁上拍成“壁画”。
“我天,你开飞船一直这么猛么?”秦建国扶着舱壁从地上站起来,揉了揉自己被磕疼的脑袋。
“我之前也很少做这种大角度转弯,一时间忘记考虑角加速度了。”原雨因为及时扶住了沙发扶手而没有被甩到舱壁上,无辜地摊了摊手,“不过,我亲爱的秦同志,你还是预备役队员呢,怎么连这点儿反应能力都没有?下星期的预备役应用测试,你还能过得去么,真是令人有些担忧啊。”
“你还好意思说……”秦建国“虚弱”地爬到沙发上,看了眼手上没有血才放下心来,“你的飞船驾驶证是买的吧?!”
从飞船里出来的时候,秦建国还捂着自己脑袋被磕到的地方,“痛苦”地呻|吟着:“我一定是得脑震荡了……”
☆、第四十八章
回家之后,秦建国还在抱怨原雨的飞船驾驶证肯定是买的。
薄荷有些奇怪:“怎么可能呢?舰队公民的飞船驾驶资格都是委员会发放的吧,而且检测个人驾驶资格也是要联网的。如果要是伪造,委员会肯定会发现。”
“这只是开玩笑嘛。”秦建国轻轻用筷子的把端敲了敲他的脑袋,“要有幽默感啊,小同志。”
“但这样的玩笑不符合逻辑,”原雨却说,“在舰队驾驶资格从来都没有过能买的时候。”
“舰队是没有过,可是以前母星时代的时候有。”秦建国耸了耸肩,道,“原来人们还开汽车的时候,我的驾照就是买的。资本主义的时代,什么东西买不到,对吧?”
“连人命都能买来。”这时候谢尔盖也淡淡地插了一句。
“就是就是。”秦建国一边吃着蜜烤帝王蟹腿一边说道,“那个什么迅说,旧社会都是在‘吃人’。还记得我们那时候工厂里有人跳楼的,多半儿之后也是被吃了。”
(注:工厂跳楼指著名的富X康事件)
谢尔盖微微蹙眉,抬手戳了戳他的脑袋:“大家都吃饭呢,干嘛说这些恶心大家?”
秦建国笑了笑,继续吃他的东西。而原雨和谢尔盖也没什么反应,大概只是当个笑话儿了。只有薄荷突然想起来他原来住的那个基座阶级的聚居点里,被工厂开除了的员工从楼顶上跳下来,血渗进钢板的缝隙里再也洗不下去……他感到说不出来的恶心,连忙喝了两勺疙瘩汤压下去。
他突然意识到,秦建国他们口中说的“旧社会”,事实上根本也不“旧”,所谓的资本主义的时代,直到现在还存在于那些殖民行星上,并且愈发昌盛。尖顶阶级统治着基座阶级,基座阶级劳动,为尖顶阶级开拓新的殖民行星,“行星人”就在这种生存模式下从那颗人类的母星地球,一直繁衍蔓延到现在的这二十三颗行星,并且还将会拓及更大的星域。
而这种生存模式,在大多数舰队公民眼中只不过是个笑话。他们不了解殖民行星,以为那样的不公平和压迫只是“旧社会”才有的,殊不知殖民行星对于他们而言,除了技术水平的提高之外,也大体与“旧社会”无异。然而那些“旧社会”中被压迫的基座阶级们,却还为那些技术水平的提高而沾沾自喜,丝毫没有意识到即使殖民行星多么繁荣,那些东西也都是属于尖顶阶级的,而与他们无关——那为了所谓的国家、所谓的联盟、所谓的行星而奉献的无私精神,这样看来竟是如此的可笑。
薄荷不敢想自己能够为那些殖民行星上像他一样的基座阶级们做些什么,他现在只希望能够成为加入舰队,成为真正自由的人,而不是尖顶阶级的罐装劳动力。如果他能够有幸加入舰队,或许也就能够借此向委员会证明,“行星人”也是可以具有舰队公民的思想和立场的,而且他希望委员会能够看一看他的记忆,看一看在珠玉最贫穷的基座阶级聚居点,那些基座阶级究竟过着怎样被压迫、失去尊严的生活。他希望舰队能够去救救他们,救救那些还生活在“旧社会”中的人,因为能够真正救他们的,或许也只有舰队了。
原雨吃饭时坐在薄荷对面,看他自从听到秦建国说“吃人”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太好,以为他真的被秦建国那话给恶心坏了,连忙在舰队总脑里查了相关资料,而后解释道:“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的‘吃人’只是一种比喻,原文是:‘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文中提及的‘吃人’说的是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扭曲,而不是真正的吃人,基本上和你们想象中的‘吃人’是不一样的。”
“对对,”秦建国也发现薄荷脸色不对,连忙补充道,“我也说的是一种比喻啊,你看人家鲁迅说封建礼教压迫老百姓叫‘吃人’,那大资本家剥削老百姓也可以叫‘吃人’对不对?就是被剥削得活不下去才跳楼的,我说的‘被吃了’只是这个意思。”他又抓来谢尔盖顶锅,“只有谢尔盖理解错了,小薄荷你如果觉得恶心,那全都怪他!”
谢尔盖莫名其妙地背上黑锅,但却并不为自己辩护,只是再次制止他们俩不停说“吃人”的行为:“你们俩够了,就算一开始只是比喻,说得次数多了也觉得恶心了。好好吃饭,你们不吃我就收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