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衣不再争辩,反正已成定局,只淡淡地应着。看着吴氏兴高采烈地穿梭于炉灶之间,他不再说话之后,温富来也渐渐开怀起来。他心想,也罢,这样就够了。还争辩什么呢。
只是夜里躺在硬硬的床板上捂紧了被褥仍然觉得冷。酒意上头,爹娘又在隔壁吵了起来,他们可能以为镇上的砖房隔音不错,温行衣何尝不想不听,那些字眼却无边无际地钻进耳朵里。
“讨什么小老婆!老小三十了还没成家,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还有脸想着讨小老婆!都是你惯的!”
“你、你小声点——小草是他看不上哇,我们给他介绍个小女子,他哪里看得上……”
“你是看上金龟婿了是伐?那是个男的!男的呀!”
“嘘,轻点!轻点声……”
果然安静了一会儿,温老爹咳嗽了一声,声音粗粝地滚过不眠者的耳膜,“你们就是仗着老小人傻,对咱们好。他要是知道当年……”
温行衣猛闭上双眼,好似有惊雷炸在耳边。
太冷了。
他的手指微微抽搐,手腕上仿佛传来久远的痛感。
他想念他的青萝阁,想念厚重的棉被和熟悉的气味,他想念另一个人的体温,想念他记忆中的少年。
可是突然他又想起了玉娘子的那一鞭,抽得他皮开肉绽,还有那个鄙夷又冰冷的神情,从她优美的双唇中问出一句砭人肌骨的话:
“你也配?”
他突然松开了手,平静地倒在冷硬的床榻上,不敢再胡思乱想。
好了,好了。明日早晨,再笑意盈盈地与家人道别。
玉阙宫建于山谷,入秋后冰不很冷,落叶翩跹,金灿灿地覆满了大理石的长阶回廊。刚入门的弟子六人一个小院,每天天不亮温重圆就起床打水洗脸、看书练功。
他入门将将一个月了,向来不擅与人交往,又觉得自己身无长处却能师从相仪,实在是于心有愧,因此与几位同门话也没说几句。
同院的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练完剑,其中一个高的突然叫住了他,“喂。”
温重圆一慌,又惊又喜,努力挺直了腰板,“你好,我叫温重圆。”
“温?温、重、圆?什么破名字!”
温重圆没想到玉阙宫里也有这样的人,多少有些狐假虎威,小声反驳道,“是二宫主起的!”
“二宫主起的怎么了?二宫主什么都好,就是眼神儿不好!”那个少年生气地把剑往地里一插,“我就说呢,你也姓温?那个温药师是你什么人?我就想不明白了,那个见利忘义、临阵脱逃的孬种有什么值得二宫主念念不忘的!”
另外一个矮个儿的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王正!你小心点儿说话!就连玉娘子都不敢提温药师!”
温重圆憋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不是这种人!”
王正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现在玉阙宫发达了人人眼红,前些年被那些‘正派人士’围剿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那个温药师胆小怕事吃里扒外害得二宫主身受重伤,这种人——”
“王正!你闭嘴了!”另外一个少年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捂住王正的嘴连拖带拽就把他塞进了屋里。
温重圆满肚子委屈没处发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突然尝到咸咸的东西淌到嘴边,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慢慢地连气都喘不上了,站也站不住。
院子里栽着几树桂花,香气熏人。他蹲着身子,眼泪打湿了地上的落花,记起每年秋天,温行衣带给他吃的桂花糕。
他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被人瞧不起是应该的。可是温行衣是他们家祖祖辈辈最出息的一个,也是他此生遇到过最好的人了,怎知即便是这样旁人还是瞧不起的。
“你……你没事罢?”
后背被拍了拍,温重圆终于喘过气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男儿有泪不轻弹,少年其实有些不屑,但还是安慰道,“别哭了,王正这个人就这样。他打小就特别崇拜二宫主,死乞白赖地闹了好久二宫主都没收他,是嫉妒你呢。别往心里去。”
温重圆擦干了眼泪站起来,抬起了头,“他凭什么这么说?从前的事我是没见过,那时候他也还小,他也没见过啊。他根本不了解小草哥,他凭什么这么说……”
“行了行了,我会说他的。不过我劝你一句,你可别向二宫主告状啊。你要真闹到二宫主前头去,王正没好果子吃,但是二宫主肯定更难受!”
温重圆点了点头,“那你告诉他,小草哥人很好的,他真的不是那种人。”
“好好好。”少年扶他起来,原本准备走了,又折回来,手指搔了搔脸颊,犹犹豫豫地问他,“你……和温药师很熟吗?”
温重圆有些害怕,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唉,那、那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劝劝他呗。不管他当年干了什么,你看二宫主这个样子,根本没有怪他。你劝他过来跟二宫主认个错,两个人和好如初,不是再好不过了?”
温重圆如梦方醒地点点头,伸手擦净了脸,心中燃起了希望。
☆、三、
三、
“弟,清虚书院论道去不去?”
相仪坐在屋顶上打坐,眼睛也不睁,“不去。”
“大义盟成立有个典礼,去不去?”
相仪心想什么玩意儿,头也不抬,“不去。”
相修翩然落到他身边,“好歹他们提名你做盟主,这么看得起我们家,你不露面,不太说得过去啊。”
相仪终于睁开了眼,沉默了半天憋出一个字,“哦。”
相修被他气笑了,“刚开始几年看你还小,让你潜心练剑,你还真的天天蒙头苦练?想什么呢,这么用功。”
谁知相仪一脸坦然地答道:“想师兄。”
“……”
他们的爹相雍还在的时候,他们两兄弟一直跟着他爹学习《相正剑法》,后来他被自己的亲弟弟相雄害死了,相仪不得已在凌云山庄待了几年。他这辈子没有师父,却有一个师兄。也只有一个师兄。
相修这个成了家的都有些受不了,笑他,“你之前不是死活不肯叫他师兄吗?怎么现在肯叫了。”
相仪这次没有回答,微微低下了头,耳根子还红了。
……相修突然一点都不想知道了。
“你继续想,我不打扰了。”相修点了点他的额头,摇着头离开了。
谁知没过多久他又折了回来,笑吟吟地问道,“大义盟那个典礼在凌云山庄啊,你去不去?”
相仪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走。”
于是待到温重圆洗干净了脸去找二宫主,就听说大宫主二宫主方才一起出山了,好像是去参加一个什么典礼。
温重圆有些失落,又好奇是什么典礼这么厉害,二宫主都不得不出席。
原本只能悻悻而归,却突然看见床头扣着那面镜子——照梦回。温重圆原本都快走到门口了,突然间紧张得心里打鼓,犹豫再三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揭开了,告诉自己就看一眼。
镜子里的温行衣与现在没什么两样,白白的脸,眼角有一颗泪痣,相仪却没有如今这么高大,若不是肩宽手长,倒像个女孩子。
温行衣手脚都缩在被子里,相仪挨着他坐在床上,给他翻书页,还给他喂小点心吃。
“道听途说,不如多练练剑。”
温行衣原本眉开眼笑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闻言慢慢地歪在了案上,整个人像被戳破露了馅的汤圆,软绵绵地说道,“不想动……”
他乌溜溜的眼睛慢慢地一眨一眨,眨得那颗泪痣也像一颗小星星一样,说完又笑了。
小草哥笑起来真是好看。
温重圆捧着镜子傻笑了好久,脚步轻快地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咦,原来小草哥那个时候就怕冷了啊。
自从十多年前修仙界几位根骨上佳的少年陆续失踪,诸位门主就有了成立大义盟的提议。虽然当时时局动荡,群情激奋,可盟主之位迟迟定不下来,这个计划仍是搁浅了。后来由凌云山庄大师兄岳明霁带头将失踪案差了个水落石出,罪魁祸首也伏诛了,这个想法更是无人问津。直到今年年初,又开始有名门子弟失踪才被重提了起来。
相仪虽然兴致缺缺,对这样的结盟也不抱太大期望,仍是面无表情地熬过了这几个时辰。
走出凌霄殿,他就像一只自由的小小鸟飞向了朝思暮想的停云峰,找到熟悉的位置,在药庐顶上坐了下来守株待兔。
他觉得分外舒畅,屁股底下的茅草仿佛还带着他上次来孵剩下的热度。
来了!
温行衣背着药篓,被一身浅绿色的袍子趁得愈发眉清目秀,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
相比之下,杵在他身边的那个少年简直是碍眼极了。
“林栖,你这方子有些不对……”温行衣一边走一边笑着跟他解释,“紫叶草可以止血,我们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对女子不好……”
林栖有些心不在焉的,想也不想回问道,“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