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中每一字都清楚明白,敲击在四面玉璧竟起铿锵之声。
鬼厉在他身后,蓦然垂下了眼睛。
……
天宫天牢是个浑有殊色的地界,非关大奸大恶之所。这数万年间林林总总算起来拢共也是关过不少神仙。那些个仙胎,妖胎都是娇贵的,无甚大罪而羁押,因而也不好太过怠慢。牢间自然也是做得形式各样,从阴冷潮湿、郁郁葱葱再到日光清媚、灼热难捱应有尽有。这本来就是帝俊调解繁杂之所,哪有重罚的道理?
天道昭昭,循环因果,神心不允屈打成招,遑论冤假错案。
是故鬼厉进入鬼牢时甚至还愣了一下。鬼族乃地灵之体,所居之所便偏好湿润凉寒些。这一处牢界似特意仿了气候,以整块玄寒玉髓打造,又铺了上好的轻裘,凉意减了不少便合适得多,余下的倒是没什么了,除一张床外连窗户也未开,星辰钢链为门,点了一盏鱼脂灯,鹅黄流着香。鬼厉进来了,离镜便不好再关在此处了。
鬼厉踏进去第一步,盯着墙角一株鬼族花,嘴角抽动,踌躇了会儿扭脸对夜华道,“你们天族的牢房,甚是,甚是别出心裁,以己度人。”
夜华亦是头一遭来这鬼族牢房,以往倒是听闻自个家的天牢有特色,却不想竟能有特色到这个地步。简直比人间上好的客栈还要贴心周到,此刻面对鬼厉显然的调侃之意竟无言以对,半响只得干巴巴一句,“……你喜欢就好。”
跟着来看的连宋唇角跟着抽了几下,心道这个侄儿是没得救了。
鬼厉手握成拳抵住唇边轻咳,不意凑上去啄了夜华的唇角,唇瓣相触轻软湿润,带着淡淡清甜,“恩,我甚是喜欢。”
夜华怎可能让他轻易就走,揽住他腰往怀里一带,加深了这个本欲一触即离的吻。
连宋忍无可忍,白袍如云飘,转身走了。
一吻毕,鬼厉将下颚压在夜华肩窝处,片刻笑出了声,
“夜华,我记得以前茶楼话本子里常有这样的情节,女主角被关进大牢,男主角总是会安慰她,教她别担心,信誓旦旦说会救她出去什么,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夜华侧头看不到他的脸,
“你想听?”
鬼厉思索了一下夜华念这些情真意切的句子的模样,又蹭了几下权当摇头,“不了,你若真是说了,我以后想来就该不认得你了。”
夜华身子僵了一下,轻斥道,
“胡说什么。”
鬼厉不理会他,自顾自闭了眼,复又睁开,眸子底的柔和敛起,“夜华,我这一生似是欠了你很多,从青云到如今,很多很多。”
夜华静默,既而开口,
“既是如此,你慢慢还就是了。”
鬼厉唇边极慢极慢的牵出一丝笑,目光无意识的瞥向一侧,“可我若是欠的更多呢?”
夜华轻言细语,似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那就更好,你就要永远待在我身边,日复一日的还我。”
鬼厉勉强勾出一个笑,
“嘿,我还不知天族这使唤别族还是代代相传的,看来以后我还要去别的地方躲躲。”
夜华也笑,握住他放在身侧的手,一根一根摸过去,细腻柔软,自上而下骨节微突。单看这双手,怕是难有人想到这双手沾过多少鲜血。
“你回鬼族,我便追你到鬼族,你去冥界,我便翻遍每一寸黄泉,至于人间,妖仙之地,我想应该就更容易找到了。”
他肩头凉了些,却一分未松似无觉察一般,箍住鬼厉腰的手看送实紧。片刻,鬼厉挣开他怀抱,琉璃一般的偏圆眸子半眯,举起右手,干净的食指上欲挂不挂的一细长物什,晶莹剔透,内里流动着墨一般的水泽,轻声半真半假,“你若轻易丢了这牢房钥匙,天帝怕是会以为你有意放我。”
夜华面色不变,也无意去取回他指上钥匙,眼底认真,
“你要,我便给你。”
鬼厉不应,抛了一下那物,将它重新放入夜华怀里,
“一牢三钥,即便开了牢门,我也过不去天牢之门,更解不开牢宫界门,若非如此,天帝怎么样也不会允你保守这钥匙。”
夜华不加阻止,鬼厉不待他开口,脱了他怀抱半带顽笑,“我既是自愿入的,自然不会轻易出去了,不然岂不是太难看了些。”
他转身进了门,手一扬,门便是阖上了,背对着夜华道,“团子想来还在等你,你要好好照顾他。”
夜华目光落在那悠然绽放的鬼族花,半响,
“你答应过的,不会再抛下他。”
鬼厉身子一僵,低声应道,
“恩。”
夜华扬唇却又落下,怀中墨钥窜出在那门上来回了几下,这门便是锁了。云靴踏地的声响渐渐远去,出了廊,越了门,再来便是结界声和天卫的问话声,而后,归于寂静。
内里,鬼厉微微仰头睁大了眼睛,口轻微张开似是呼气,眼角潮气消散了去。不知过了几时,他抬起左手,红光一闪,已有一物静静躺在他掌心。
通身剔透如冰,内里墨泽浮动。
正是一模一样的牢门鬼匙。
……
庆云殿里,团子安静的坐在矮榻上,眼神不时瞟向殿门,等了小半天,才终于见到夜华的身影,“父君!”
他往夜华身后伸长了脖子,却只见到连宋一人,撇嘴道,“三爷爷好!我爹爹呢?”
连宋未答,夜华蹲下身,温和道,
“爹爹有事去了别的地方,正好你最近的功课拉下不少,让你先在宫里待一段日子补补,说等他回来可是要考校的。”
团子毕竟是个孩子,眼见他神色无异也就信了,转而听见后半句苦了脸:这落下的七八章可是不少。便垂头丧气的跟连宋打了招呼跑进了书房,心里却是安心了。
连宋见他身影消失,笑着说,
“无外乎孩子是听娘亲的话,以往可没见阿离这般心甘情愿过。”
夜华站起身,走到一旁倒了杯茶。描了几只金雀的瓷杯直直的在空中滑过。连宋看也不看随手一接,杯子便稳稳被两指夹着,指转碰了掌心。
“幼童循母,古来如此。”
连宋听他意有所指,俄而漫不经心道,
“你当真信鬼厉与此事无关么?”
夜华靠着桌边,侧颜漏了一片光,
“于我而言,并无信与不信。”
连宋以为他意为无论鬼厉如何,他都会护着他,笑了笑,转了身。将将迈出一步,停在半空中的一只脚骤然僵住,连宋猛地转身,不可置信,“你知道?!”
夜华纹丝未动,声音泄出来如沁了天池雪水,
“帝祖培养我这么久,我若是真的离了天宫就成了聋哑之状,那怕也太辜负他的教导了。”
连宋心中讶异散去,恍然有了理应如此之感,就听他继续,“三叔忘了么?我自小涉猎多部阵法典籍,吸纳妖气与仙气而不炸者,只有上古阵法可致。而夺幽精、取兽魂、不见尸身,几方之内不留痕迹的,大约便只剩传闻中母神授予鬼族的,”
“六阵聚地阴。”
连宋低低接了他的话,抬眼便见他面色白了些,
“鬼族之内能有资格得到此阵法的人不多,我查过了,离镜如今近乎于软禁,手中兵力绝无可瞒过天宫之能,剩下的,只有,”
夜华打断他话,侧脸淡然,
“只有鬼王教。”
连宋脸上的笑意终是没了,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你!”
夜华凝视着手心安然躺着的鬼牢之钥,目光柔和,
“我信他。”
“即便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我都信他。”
连宋立在那里,少顷,整个身子蓦地松了下来,
“夜华,你信,父帝可不会信。”
他目光迫近,
“夜华,我只问你,关于鬼厉,你到底隐瞒了哪些?”
鬼匙墨泽浓郁映出俊美的太子无波的面容,
“三叔是想问什么?”
连宋腰间玉笛泛着银光,隐隐这殿内落了几滴雨,夜华肩上湿了一半,似是极久,实不过须臾。水汽倏地散去,形貌迤逦的三殿下踏出庆云殿,音色也如他的人一般天生的温醇含情,却暗含了料峭之意,“夜华,你是这天族太子,是六界未来之主,可要好生思量几分,你能赌,这天下能不能赌!又凭什么让你拿来赌!”
“滴答”
雾气凝结的水,湿了半面地玉。
鬼族内,诛仙殿。
燕回紧握掌心一玉牌,中央血红莲色若隐若现。那是鬼厉临走前丢过来的东西,一令出,鬼王教者皆得听从。
“教主数日不归,想必是被天帝扣下了。”
倒影被拉出一道长线,八条细长黑影长着倒刺,
“鬼厉手中有当年鬼族前辈留下来的复刻鬼钥,只要天族并未更改天牢,那他便有机会。”
燕回手指摩挲着玉牌中央浮雕,心头疑惑,
“可是教主如何能确认,天帝定会将他收押于天牢呢?”
有夜华在,鬼厉最可能被关在洗梧宫才是。归令未有回答他的打算。
时间会模糊掉烽火狼烟,却掩埋不掉惊鸿一瞥。夜华未曾见过争位之端,连宋亦是印象浅淡。那鬼帝手中的傀儡,不灭不伤,无痛无惧。弯刀呼啸,袍底暗纹飞扬。湛卢剑下,央错一眼便认出那是谁的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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