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父失母失妻失子。
赎不知之罪,灾厄不断,直至因果完结,方得重入命格簿享常人命数。而其余十一将,尽皆相似。
屋内熄了烛,相合的脉搏慢而有力。
“……你跟了我多久?”
“你走了多久,我自然就跟了多久。”
“……那之前的几人呢?”
“护了一缕残魂,我着人送去冥界了。”
鬼厉刷的坐起,衣角被压在夜华身下险些狼狈趴倒,神态之间显为气急,“……你!”
夜华一手稳住他腰,另一只手枕于脑后,望着他,
“我知你心中恨极,可代代轮回,世世沉沦,何尝不是最大的惩罚?你若灭了他三魂七魄,才是再难回头。”
鬼厉抿唇,俄然躺了回去,闭眼放松了身体,
“‘沉眠’对你无用么?”
夜华想起那碗月桂粥,于一条长枕之上微微靠拢过去,
“你猜。”
这有何可猜的?
鬼厉不问了,闭眼缩入他怀里,睡了过去。
秋意比着碗内的粥还要黏上几分,关了门闭了窗,这天地与这一处简屋也像是没多少干系。可他冥冥间有感,这四方云海,神鬼仙妖人冥六界,自己躲不得,怀中的人亦躲不过。
夜华眼帘微低,揽紧了他。
第55章 砸场子
【章伍拾肆】
近了隆冬,潮湿烟霭罩着大片澄蓝水面,水波黯黯,乳白如纱这边薄几分那边厚几层的,没个定律的绕着。离了沙岸数里之遥,一叶精巧船舫裹于透明气泡内,头翘尖,像白鹤游走划出一道涟漪。草编干爽,船尾架了木炭堆,顶上是小铜炉,咕噜噜的冒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爹爹,爹爹,你看!”
鬼厉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团子面带兴奋,怀里抱着一条足有三尺长的圆头鱼,胸前沾了水渍,溅湿了绣好的玉参差,脸上亦是滚着几滴水珠,似是涂了牛乳一般。再看那鱼,长着须的鳃一闭一合,尾巴上的鳞片浑圆光滑,也不挣扎,就那么僵直着躺在团子胸前。他便知这定然是团子耍小机灵,偷偷用了仙力强行拉上来的。孩子游戏罢了,也不戳穿,就笑着夸了几句,换得团子喜滋滋的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
水似波浪第三沸时,夜华取下小壶。竹夹转出漩涡,再止沸,一层沫饽。酌茶三杯,一杯一杯倒好,稍凉些,清醇的香味就溢满了裹着船身的气泡。
这是个极为耗功夫和耐心的事。
鬼厉趴在桌子上看的也算是专心。他实则对茶并无研究,然而夜华姿容昳丽,玉指修长莹白,神色专注,侧脸垂下一缕乌发,动作不疾不徐间自有一股返璞归真之感,是赏心悦目至极了。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便是足以倾人国了。
这人盯着夜华侧脸,心头滚了几滚,借着茶杯掩去唇边笑意终是未曾出口。
夜华见他神色有异,不知他脑子在想什么也不多问,递了一杯过去。鬼厉叼着杯子仰头,随即被团子叫过去收拾鱼。夜华曲腿坐着,过会儿扫了一眼微晃的海面,疑惑道,“你今日非要来这北海可是有事?”
这是二皇子桑籍的辖境。北海的严节比着别地儿暖上不少,兴许是天帝总还是心疼着这个儿子。夜华素日与他这二叔不多往来,故而百年里也不见得能来这北海几回,只今日鬼厉不知何故心血来潮,便是过来了。
鱼腥味散了出去。鬼厉正跟团子将那条鱼穿在铁钩上,头也不抬随口回道,“等下去见了你那二叔,你就知道了。”
“……”
夜华在桌子上点了点手指,起身去帮他们了。
片刻后。
团子被抱在怀里,在鬼厉耳边嘟嘟囔囔的抱怨着这北海水晶宫湿气甚重,嫌弃着西院的水草不够青翠,东口的摆设不够精美。他不喜欢少辛,自然不喜这北海。这是故意在挑剔,鬼厉干咳一声,摸了摸他的头权作安抚。前面带头的虾装聋作哑,听得清楚又哪里敢指责,只是脚步加快了些许。
东南西北四大主海,四位水君,四大水宫,却也只这一宫能被称作龙宫。桑籍随了天上的习惯,这一殿内到处都是晃眼的物什,金碧辉煌不消说。他坐在一张金椅上,旁边娇怯的女子着了海棠宫装,步态碎小,杏眸不多妖娆,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模样。
这女主人姿态的巴蛇,是少辛。
鬼厉打量了她几眼,传音给夜华,
“我瞧着你这二叔母,可是哪里都比不上白浅帝姬,你二叔的眼光可真是一般。”
夜华深以为然,目不斜视,倒也端正的行了礼,
“二叔。”
桑籍逃婚一事,后果却给了夜华,历来见他便不免理亏。二人俱是五彩鸟围绕而生,说来若非叔侄辈分在的话,难保不被拿来比较。因此实则,感情着实不深。
桑籍颔首,目光移向了他身后的团子及鬼厉。他虽从未见过鬼厉,但鬼厉与夜华如今在一起的事情,怕是没几个不知道的,因此不需猜也知鬼厉身份,“这位想必便是鬼王了。”
桑籍是被贬的皇子,而鬼王的身份比起北海水君来只高不低。鬼厉牵着团子,客套一声,“水君好眼力。”
桑籍点头一笑,又道,
“这是阿离?都长这么大了。”
“阿离见过二爷爷。”
团子入了这殿便像换了个人,目光湛然,自有风范,看得桑籍心中不由跟自个的儿子比较了下,再偏心也知相差甚远。
这一个个的招呼都打完了,殿内沉闷了起来。桑籍寻思了半响也未想出夜华今日来此为何,便挑了之前的事开口,“上次元贞一事还没来得及向你致歉,可不巧他今个不在宫内,若他在,我定是要让他赔罪的。”
元贞的事便是那素锦的事。鬼厉下冥界一事广为人知,可知晓他为何闯无间的却没几个人。素锦这事算得上龙族丑事,桑籍虽为二皇子,但久不在天族,亦是不知晓的,只大多以为素锦被打下轮回投胎了。夜华一滞,暗自叹息他这二叔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二叔说得哪里话,事情既是过去了,便无需多提了。”
他说不提,桑籍也轻松,
“哦?那不知你二人今个来是?”
夜华未答,看向鬼厉。鬼厉垂头坐在一把梨花椅上,手指间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化了一指长短的噬魂,闻言抬头似笑非笑,“水君不必问他,今个是本王要来的。”
这大大出乎了桑籍所料,开口道,
“那鬼王来此是?”
鬼厉并未立即回应,慢条斯理的替团子整理好,方才玩闹时折起的衣角。沉默似噬魂一点点亮起又一点点低暗的绯。
来者不善。
他是坐在那里的,于桑籍而言却像是站在离自己咫尺的位置。
桑籍自问应当是未曾得罪过鬼厉,又有夜华在,怎么说也是一层亲近关系。他自认长辈,对方不答也不适合再问。
夜华啜了一口茶无声笑了。这边鬼厉十指交叉,看看桑籍的面色浑不在意,轻描淡写的抛下了三个字,“砸场子。”
这三个字可了不得,敢在天族二皇子面前理直气壮说砸场子的人恐怕古往今来还就只有鬼厉一人。少辛不知鬼厉以往威名,呛了一口水,瞪大了水眸浮现怒气,不待桑籍反应过来便斥责道,“你这小辈太猖狂了,竟敢在我北……”
这话未说完就被一道如冰的目光吓得倒退了几步,夜华警告的声音自殿内响起,“二叔母说话前可要多想想。”
桑籍心疼少辛,哪里肯看着她受委屈,登时便站了起来护住她,殿内因他怒气荡起了波纹,“夜华你做什么!”
鬼厉瞳色冷漠,唇红齿白的无害一下子转了锋芒,
“水君问他作什么?今日要来你这砸场子的可是本王。”
桑籍气得不轻,却并未失去理智,压着怒火道,
“我北海与鬼族素无往来,却不知哪里得罪了鬼族。”
鬼厉站起身,心头不耐。若非这人是夜华二叔,他此刻早就直接动手了,“北海是未得罪我鬼族,可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鬼族。”
这话就更无道理了。夜华也起身站在鬼厉身边,丝毫没有劝意,理所当然的支持。
鬼厉越过桑籍,目光倏地冰冷,殿内霎时多出一股森寒,“昔日夜华自省于终白崖,不知龙妃可还记得曾对团子说过些什么?”
少辛幼时受白浅庇护,长大后又被桑籍瞧上,虽入过锁妖塔,可却从未直面过真正的凶戾。她身子打了个哆嗦,委屈的扯着桑籍袖口,“我未曾说什么啊。”
团子恍然,这才知鬼厉今个来竟是要替他出气的,见鬼厉高深莫测的站着,那头的少辛便是吓得不轻,心头欢喜只余险些笑出来。
那日鬼厉是曾问过一句,然他并未趁机抱怨,实则鬼厉根本并不知晓少辛究竟说了些什么,如今不过是在诈她。
夜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面色却丝毫未变。团子叹为观止,自觉比着爹爹跟父君自个儿还差的太远。
少辛畏畏缩缩,快要扯破桑籍的袖子,才忆起当时说的话,“我不过是说了句‘眼下你父君被贬下了界,这天宫说不准就要易主,小殿下可要学学我家元贞才好’,这怎么了?”
她还不知错在何处,桑籍听完便知要遭,那头的夜华已是冷下了脸,“我倒是不知天宫何时由得一条巴蛇论起做主一事,我的儿子可还轮不到你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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