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姬是蛇,天生的冷性子,这话也非故意就是凉的,眼珠子一转刻意放柔了身段,“殿下这可就误会了,我捉凡人做什么?只是听闻殿下来了此地,青姬心中欢喜想着叙旧,这才疏忽了管束,这千里的妖又非我一人可管,殿下可别冤枉我才是,您看这些人不也没什么损伤么?”
话意温顺可嗓子冰人,听着古怪的很,鬼厉来不及想太多背心便是比她话还凉,背后幽幽目光不善的很。地上的人又确实未受伤,想来是还未来得及做什么,“把人留下,若被我发现还有旁的,别说我不给妖皇面子。”
青姬松了口气,顶着夜华的压力亦是难受不已,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青姬明白,多谢殿下留……留手。”
舌尖的一个“情”字还未出口硬生生改了,再一晃,这地上就剩了人和渗入泥土的蛇血。
夜华缓步上前,手指点了一下,地上便没了痕迹。他又并非看不出那青姬是故意那般说的,自然不会与鬼厉提这个话头,“你信她?”
鬼厉转身,眼神思索,
“不信,妖类吸人阳气也非异事,那青姬的气息似乎不大如以往,只是这一路妖物虽未伤人,我却总觉得怪异。”
夜华与他并肩,琢磨一会仍是开口,
“金乌也许不如帝俊,但万载为皇,你也不可小觑。”
鬼厉颔首,片刻又道,
“妖族驻守北面,金乌又居于妖界不常出,也许是我多思罢了。”
夜华心头却也未停:妖族于当年便是跟随在鬼族之下,鬼厉既是言语间与妖界来往不少,那想来是有人引荐的。
这个人,不多思也知是归令了。
冥界之魂、妖族之兽,近日天宫的灵气也似乎薄了,却又不是天族的清气。这又与哪方有关呢?
夜华心头突兀涌出一个念头,指尖却被握入温热掌心,对上鬼厉偏过来的目光,“既然来了人间,抛开那些事务一段时间也好不是么?”
这话不像他。
夜华反手握紧他,靠近他耳边低语,
“夫人这话,会让为夫忧心有了今日便没了明日。”
热气粘耳驱散了夜凉,远山轮廓模糊漏了熹微,鬼厉没答他,忽而道,“夜华,你还记得我当年是为了什么修道的么?”
并肩的路总是宁静,他淡淡笑了笑,没给夜华回应的时间,“回去吧。”
夜华怔了一下,便也没再多言。
守一人之力为狭隘,可有多少人想狭隘一次,哪怕就一次。
第54章 回家
【章伍拾叁】
织云成海,边缘翻滚着漾出波浪,缭绕于通明殿引出霞光。
连宋手掌于身前平整划出卷轴一般长短的水镜,内里诡异之景:鬼门关前排了近数百人,神情呆滞,瞳中无神,鬼差拿着锁魂链不时吆喝。
“禀父帝,近几年来仙族与妖族皆多有灵兽失踪,本以为只是个把偷溜下了人间,不料未见其返反而愈演愈烈,冥界无故失却幽精的人魂亦是成千上百,阎罗似是惧怕受罚,竟是多有隐瞒。”
幽精乃三魂之中主阴之魂,而灵兽非人,便只得一魂一魄,不见身者,是拘魂或是连身,谁又能确定?
天帝望了水镜半响,神色不变,
“可有线索?”
“儿子派人于多处神兽失踪之处查探过,发现了多处阵法,我问过,三年前便有仙君发现过,只是无人识得,夜华曾命人在人间寻找,只是小仙惫懒,那阵又隐秘,近日才发现不止一处。”
连宋眼底凝重,随即划出另一处玉简:一处郁林,从内漆黑不清。
阵法均有难以复刻之处,是以即便玉简记下亦是无法显露。
“只有人间有么?”
连宋反应过来天帝所思,长眉微扬,
“是我忽略了,儿子这就去彻查各界。”
说罢一礼便是急忙退去,天帝等他快要步出殿门之时蓦然出声,“若到必要之时,去请墨渊来。”
若论阵法封印,怕是如今难有人能出墨渊左右了。
连宋点头,片刻便已至前殿。
天帝目光未曾从水镜之内的冥界移开,一如既往的平静,轻微隆起的淡金眉头却又不期透了些许焦虑。
……
木樨摇晃着落了大半,秋意凉些,爬上来的都是口舌里的鲜气。
“九月团脐,十月尖”,过不得多日,是再好不过的吃蟹时节。黄肥白鲜,蟹膏润泽入口即化,无需太多调料,蒸好上桌配上一壶清酒便是月下对影,自舌尖滑至喉咙一路香腻。
团子肠胃小而娇,吃不下一只无肠公子,被喂了一两口桂子酒便窝在鬼厉怀中响起了小鼻音。鬼厉哭笑不得的看着他迷梦里拽着自个收紧了的袖子当蟹啃。料子薄,不一会就湿了大片,晕出了片靛绣。他怕惊醒了小家伙,最终不过抬首对夜华无奈道,“他的酒量倒是随了你。”
被拐着弯说酒量不好的人唇边染着笑,趁着尚不遮云的郎清月光仔细敲开了一条肥厚的蟹脚,也不反驳,只心底悠悠想着往日张小凡半壶倒的情态。
说别人酒量不佳的人却不记得自个儿的短处。夜华尝了一口甜味,余光瞥见被照亮的院角:郁郁葱葱,地面参差。
【团子没了过多的功课,又得着纵宠,孩子气如今愈发的显出来,白日里光明正大的揪了几片青嫩叶子玩。鬼厉闲着无事便教他用叶片叠出灵兽状的小玩意:绿碧似琪的叶猫得了仙气,便也能维持上个把时辰。他随手替小孩儿调整了一个多出来的“猫耳”,笑道,“这样,你便能折给你父君看了。”
团子正是兴趣浓厚,把玩着,头也不抬的嘟囔,
“父君只会喜欢爹爹做的,才不会看我做呢。”
鬼厉一愣,也寻不出话来反驳,被儿子无心之语反倒闹出了些面赤 ,半响只得摸了摸他头发,温声哄道,“那我不做给他,让你去教他如何?”
团子乌黑的眼珠子一转,似是觉得能教夜华十分新奇,雀跃着如雉鸟啄米般点了头。
一旁听完了全程的夜华无甚表情的望了一眼鬼厉,换来对方轻咳一声之后若无其事的挪头。他疑惑了三百来年,总算是明白了自家儿子装无辜的本事是从哪里继承过来的。
儿子随娘,可真是半分不差。
买下用于落脚的房屋算不得大,中意的不过是采光不错的后园。鬼厉划了最南边的一小片种上了东葵与蔓菁,未施仙术只一日日让它们长着,惯常死了数株后倒也热热闹闹的冒了新芽。
团子自幼娇养又身份尊贵,从未见过如长在土地内的普通菜蔬这般凡界之物,便跟在鬼厉后头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过些时日也似模似样的学会了浇水,欢喜展示给夜华看时竟也是从未见过的满足。
夜华立在檐下看他一步一跳的过来,随即俯身拿帕巾替他拭去汗水,直起身来望见几步处的鬼厉。发间几圈扣着玉的长带,那人正皱眉盯着一株生了虫的藤蔓,严肃模样仿若他是在处理政务而非毫不打眼的植株。似是觉到这边的目光,侧头略带苦恼,“应当是不成活了。”
夜华抿唇,往前走了几步,头一次懂了凡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男耕女织生活贫困却安然自乐的原因。
妻子俱在,漏屋也好,金宫也罢,这么些年,他所求的无非也就是这个人能自始至终在他身边。
“它死了,那虫却活了。”
鬼厉思索了阵,
“也是。”
他拍了拍手上沾上的灰尘,抬脚之时又往脚下一看,这一看就从地底拽出一条小人参来。胖滚滚的白身子上挂着大把参须,眨着眸子也不怕生,想来是被此处二人灵气吸引而来的。小人参爬杆子一般抓住了鬼厉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嫩着嗓音,“你真好闻!”
夜华“呵”一声笑了出来,鬼厉却是哭笑不得。自打来了人间,也不知是换了心情的缘故还是他是真的修身养性多了,如今是愈发讨这群不知事的精怪的喜欢了。可这话刚说完,这头团子就不甚高兴的跑了过来,不情不愿的模样十足十的随了夜华,“爹爹。”
小人参反应的快,眨眼就是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死都不撒手。团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居然有人比自个还会卖乖的,稍慢了半拍后也是一汪翻了波的湖直盯着鬼厉,“爹爹别抱他。”
鬼厉还未经历过孩子争宠的场面,那头的夜华倚着门框,俊美分明的唇线明白无误的传达着袖手旁观之意。
这场孩子间的明争以团子得意洋洋的窝在鬼厉怀里告终。鬼厉面上清淡如旧,心底却因为这意外莫名的软成一片。】想到这,夜华瞥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儿子,轻哼道,
“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一日胜似一日的粘人了。”
这责备话里没一丝责备之意,细听还有几分夸赞。
鬼厉抱起怀中的一团绕廊,看了一眼半面银,
“是不知跟哪个学出来的。”
夜华眸底的笑意极浓,慢条斯理的清了指尖沾上的汁水,回头望着鬼厉着了薄蓝色的背影,眸子浅了些。
墨袍遮了月,院外有细细的轻鸣。
薄蓝透素,皎若青云。
……
入夜,巡街人敲响铜锣,星空如洗,街上挂了灯笼。
烛灭窗暗,胡枝子被风拂过,乱了倒影。屋内静谧,呼吸不闻,桌上摆了半碗未吃完的月桂粥,银汤匙搭在碗里,米粒已是粘稠凉透。往里侧去,缁灰床基上摆了两双一模一样的云靴,床帷内,同床共枕的二人手在锦被之下相牵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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