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时,自然便入了羽林军,如今竟也做了名功曹了。
陆远每每痛斥不已,陆升便宽慰他道:“大哥,如今南朝倾危,北有五胡乱中原,南有柔然扰边疆,若是人人只求过得一世平安,却让谁来保平安?我虽然一介凡夫俗子,没有赤手拯苍元的雄才伟略,却总要尽一尽绵力,免得堕了爹的名头。更何况……水月先生说我没有读书的天赋,已经不肯教我了。再者,你从文,我习武,我兄弟二人文韬武略、文成武就,爹娘若知晓,定然开心。”
陆远被他一通胡搅蛮缠吵得脑仁疼,往后却果然责骂得少了。
幸而他这次回家时,兄长尚在侍御史府衙中议事。倒是长嫂周氏宽厚,见陆升衣衫湿透,自是心疼不已,忙唤了仆妇备热汤沐浴,又亲手去熬了姜汤,逼着陆升喝了整整两大碗方才罢休。
陆升素来厌恶姜有异味,如今更是如灌药一般,苦着脸灌了两碗,忙逃进耳房里沐浴。
翌日点卯,陆升读了仵作连夜验尸呈上的报文。那两具尸首,正是赵氏孤女赵岚,同白水巷杜大的侄子杜高,二人颈项断裂,乃是被利刃所伤。手法同两桩断头案有相似,但行凶者不知是突然力道不足,亦或是幡然悔悟,只斩了一半便半途而废了。
陆升沉吟片刻,刘师爷立在身旁,禀道:“陆功曹,这三桩案子,凑巧都是卞庆验的尸,他对比死者创口之后已可断定,三桩案件中,凶手俱是用同样的凶器,只怕还是同一件。这二人必是凶手仓促中下了杀手,故而匆忙一斩便逃逸了,若在平时,定可寻到蛛丝马迹,只可惜一场大雨毁了线索。”
卞庆做了三十余年仵作,眼光毒辣,若是他这般下了论断,便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姬冲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做出冥思苦想状,喃喃道:“这菩萨行事,倒叫人看不懂了。”
百里霄却道:“以卑职之见,这赵岚、杜高二人定是被奸人所害,这才触怒了菩萨,昨日方才有山崩显像,震慑宵小。如今建邺方圆百里都传得沸沸扬扬,富户们更是自筹善款,要重修药王菩萨庙。若非如今羽林卫封锁了十里坡,只怕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了。”
陆升微微一惊:“传得这等快?”
随即苦笑起来,当今乱世飘零,外敌环伺,百姓惶惑,难免迷信神佛多一些。
他心头谜团乱糟糟堵塞得难受,索性合上手中卷宗,嘱咐众人各行其是,而后出了府衙,依约拜访谢瑢去了。
竹节巷以青石板整齐铺就,打理得一丝杂草也无,巷中极为安静,往来行人个个衣冠楚楚,哪怕是个仆人也衣着精美,一眼望去,仿佛我朝仍是国力昌盛,四海升平一般。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难民、贱民,却是被隔绝在外的。
落马桥畔有一座宅邸,黑漆大门两侧各伏着一头滚球的石狮子,门口挂着的金漆木牌上,只写了一个谢字,想来便是那位谢公子的府邸了。
陆升迈上石阶,手指堪堪碰到门环时,那大门却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
他讶然低头,方才见到自门缝中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来,正是侍女若蝶。
那小丫头眨巴眼睛,却不如初见时那般朝气活泼,只脆生生道:“功曹大人,我家主人命我传话,说他出府去了。”
陆升眉梢一挑,讶然问道:“我尚未敲门,你如何便知晓门口有人?”
若蝶一声轻哼,得意之色满溢:“我家公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哦?”陆升笑吟吟两手环胸,“谢公子神机妙算,令人佩服。公子他何时何处给你下的命令?”
若蝶道:“就在刚才,花厅之中,公子正作画呢!”
这小丫头脱口而出,随即满面通红,期期艾艾又道:“先前作画……眼下出府了……”
陆升心中叹息,这谢瑢果真不是好相与之辈,好在他另有对策,仍是对若蝶笑道:“我给你家公子送礼来了,他若不肯要,我可要带回去了。”
若蝶扬起小脸问道:“送的什么礼?”
陆升自怀中掏出那枚墨玉的玉佩,在若蝶眼前一晃,又收回怀中。
若蝶瞪大双眼,“原来是功曹大人捡到了……”她突然噤了声,便急忙将大门打开了,立在门边上笑道:“公子请功曹大人入内。”
陆升一面迈入门中,一面却若有所思打量若蝶,这侍女自然不敢擅作决断,想来是得了谢瑢的信号才请他进府,却不知如何传的信号,他竟半点未曾察觉。
他在若蝶引路下,一路穿过垂花门同游廊,方才在庭院一角的花厅见到了谢瑢。
谢瑢穿着纯白道袍,浓黑长发仍是随意披在身后,只在中间用素白丝绦收束了几圈,免得垂落眼前,此时正提着一只狼毫笔在宣纸上泼墨挥毫,下笔不假思索、一气呵成,故而画得极快。
他这般凝神作画,整个人便仿佛玉树琼枝般清绝卓尔,叫旁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仿佛连同他并肩而立也是亵渎。
陆升却被他笔下山水吸引了视线,云山雾隐间,山川巍峨,一道瀑布仿佛天河倒泄,有雷霆万钧之势,落入江中,江水绵延浩荡,蔓延天际之中。
山色墨焦、水色墨浓、雾色墨浊、天色墨清,处处变化,处处融洽,不见笔触,意境却恢弘悠远。
待他放下笔后,陆升方才回过神来,深深吸一口气道:“蕴灵于山,赋灵于水,才情无二,阁下莫非是就是千山公子?”
谢瑢却微微蹙眉,将砚台里剩余的墨汁往画上一泼,那惊艳画作便只剩了半幅污黑,方才道:“胡乱猜测……闲话休提,将玉佩交出来。”
陆升不免咳嗽一声掩饰尴尬,那千山公子书画双绝,人人只见其画,不见其人,但其书画造诣却卓绝老道,就连曾身为帝师的水月先生也颇为欣赏那画中意境,赞其空明孤清,不似人间。
却绝非一个居于高门华府里的贵公子画出来的。
他只得笑道:“我连坐也未曾坐下,茶也不曾喝一口,公子这就一副打劫的腔调……如何算待客之道。”
谢瑢仍是板着一张脸,“坐,茶。”
陆升看了座,一名蓝裙侍女为他上了茶,陆升端起那白如雪薄如纸的白瓷茶盏才喝一口,便觉甘香满口,生津润喉,便赞道:“好茶。”
谢瑢却敷衍得很,只道:“嗯,交出来。”
第5章 佛杀生(五)
谢瑢说得气定神闲,陆升才待要开口,却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将茶盏放在手边几上,又自怀中掏出个荷包,放在一旁。
他不禁大惊失色,两手却仍是将怀里袖中的物事往外掏,不一时便连同怀里的玉佩、办公务的令牌、腰间的挂饰、就连鱼皮宝剑都全数交了出去,满满堆在几案上。
陆升愈发惶然,颤声道:“这、这是……”
谢瑢仍是安坐对面品茶,一言不发,悠然打量陆升的星眸灿然,眼眸里却是含了些许愉悦笑意。
陆升双手却不停,竟开始松解袴褶之外缠的如意纹腰带,他不禁连舌头也打结了,慌忙道:“谢公子!谢老爷!谢神仙!手下留情!”
谢瑢方才道:“罢了。”
陆升两手立时得回控制,他松一口气,急忙将腰带缠了回去。
谢瑢自那堆财物之中收回墨玉佩,陆升却腾出手来,一把将他手背按在几案上,“且慢!”
谢瑢双眉皱起,这青年倒是百折不挠,被他一番捉弄,不曾怼怒,却还来撩拨他,倒令人佩服这股气势了。
陆升怕他再使出什么诡异的法子,忙道:“谢公子,在下有事请教!”
谢瑢嘴角微勾,笑道:“我心情好,允你提问三次。”
陆升大喜,忙问道:“公子在那药王……药师庙可曾见到了什么,又如何同耀叶打起来?”
谢瑢道:“见到了两具尸首,那和尚原来名唤耀叶?他身怀宝物,我见猎心喜,欲杀他夺宝。尚余一个问题。”
陆升默然了片刻,苦笑道:“谢公子,莫要说笑。”
谢瑢道:“先将手放开。”
陆升方才察觉他仍旧牢牢抓着谢瑢一只手,慌忙松手,不禁又问道:“那山中佛像,可有什么说道?”
谢瑢施施然在陆升对面坐下,仍是拿一对清澈星眸斜睨他,陆升心领神会,忙深施了一礼道:“请谢公子有以教我。”
谢瑢沉稳嗯了一声,方才道:“药师琉璃光如来发十二大愿,要救人世苦厄。”
那蓝衣侍女甚是聪慧,见自家主人示意,便去取了经书奉上,谢瑢翻了几页,递给陆升。
陆升便照他指点,一一翻看。
经书名为《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众生,造诸恶业,生在无间黑闇之处大地狱中受诸苦恼;由彼前身闻我名字,我于尔时身出光明照受苦者,由是力故彼见光时,所有业障悉皆消灭,解脱众苦,生人天中,随意受乐,乃至菩提。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清彻;光明广大遍满诸方,焰网庄严过于日月,铁围中间幽冥之处互得相见,或于此界闇夜游行斯等众生,见我光明悉蒙开晓,随作众事。
陆升叹道:“圣贤大愿,终归是济世救民的伟业,但小弟愚钝,不知那十里坡的半山佛影,究竟有什么深意?”这便称兄道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