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道:“公子身怀绝技,杀我易如反掌。不过羽林左监卫苏将军是在下恩师,若他的徒弟不争气被人杀了,恩师掘地三尺也要追查个水落石出,看看是何方神圣所为。公子纵使系出名门,只怕也少不了一番麻烦。”
那玄衣青年面色愈发黑沉,一则委实嫌弃麻烦,二则却是被陆升口中“系出名门”四字触了怒鳞,将手中绝世神兵一抛,再不顾泥泞,反手去抓陆升手腕。
陆升却好似游鱼一般,手腕灵活一翻,自他擒拿爪下挣脱出来,仍是抓住青年银螭龙纹绣的腰带不放。青年脚下又一个发力,竟带着陆升一路后退,硬生生撞断了一株碗口大的槐树。
陆升被撞得后背剧痛,胸口血气翻腾,急忙伸脚勾住那青年套着鹿皮靴的小腿,竟是扑通一声,将他绊在原地。二人在密集雨帘中纠缠不休,冷雨湿透衣衫,泥泞溅满袍摆,狼狈不堪,最终跌在泥浆之中。
陆升体力耗尽,终究被挣脱了开去,那青年满身泥泞,湿漉漉长发如海藻般自肩头披散而下,一张面容俊绝清雅,双目如明月映在寒潭,分明是狼狈不堪,雨水划过他面容时,竟有几分似水中龙神、池里芙蕖,陆升一时失神,不禁脱口道:“你长得这般好看,何苦要轻生?跌下山崖必定血肉模糊,丑得很,倒辜负了上天一番心意。”
那青年本半跪起身,攥着陆升衣襟将他提将起来,闻言微微错愕,高高扬起的右手却停在了半空。
二人僵持时,突然一声惊呼响起,“公子!”却是那侍卫严修的嗓音,那侍卫原本是个沉稳持重的人,眼下却惊恐莫名,几欲昏厥一般,慌慌张张道:“公子怎的……”
随即百里霄亦是唤道:“陆大哥!”
自陆升追出庙门,至耀叶坠崖、二人近身厮打,说来话长,实则不过短短数十息,这二人听闻陆升厉喝,便立时追了上来,却被先前山体震动耽误了少顷,故而眼下方才抵达。
百里霄见到陆升泥人一般,倒也处变不惊,只担忧陆升受伤,见他被另一个泥人制住,便拔刀相胁,怒道:“住手!”
反倒严修惊慌失措,跌跌撞撞扑跪在泥泞中,对着那青年抱拳低头,颤声道:“公子……公子可曾受伤?卑职救护不及,求公子降罪!”
那青年本就迟疑,如今便顺势松手,徐徐站起身来,道:“无事,我同这小兄弟切磋武艺罢了。”
深冬冷雨,荒山野岭,不在庙中避雨,却同个羽林卫在泥中打滚,切磋的是哪门子的武艺?
然而严修却仍旧半信半疑,只因他家这主人性情最是乖戾,又素来厌恶生人,在白水巷外同陆升问话时,连面也不露,并无半分交情。若说是在息事宁人,包庇陆升,未免太匪夷所思。
陆升亦是翻身而起,愕然道:“这位公子,是你家主人?”
严修瞥一眼那青年脸色,方才道:“正是,我家主人姓谢,单名一个瑢字。”
陆升不禁喃喃失语道:“原来这位便是谢家小姐。”
他只因那马车主人不同他开口只叫下人传话,故而先入为主,误以为是个千金,故而初见这谢公子,便疑心这人是掳走谢小姐的贼人,却又不知为何同耀叶和尚打了起来。如今看来,却全是误会。
谢瑢严厉扫那口无遮拦的年青羽林卫一眼,只是眼下满身污泥,不愿再多同污浊俗人同在一处,只道:“回府。”便迈步朝山下马车停处行去。
严修急忙抱拳同两位羽林卫告辞,拾回乌黑短剑,随即跟了上去,撑开油纸伞为谢公子挡雨。
陆升也只得抹一把满脸泥水,同百里霄跟在他身后一道前去取马,扬声道:“谢公子,多有得罪!只是庙中尸首之事尚有疑问,明日还请公子到我羽林十二营一趟,叙叙旧。”
那公子头也不回,陆升想一想又道:“公子若是不方便,明日在下造访府邸也是一样,我知道公子住在城北竹节巷,落马桥附近。”
谢瑢闻言一怔,随即怒道:“若蝶那小东西,要将我住址嚷得满城皆知不成?回去定要打她板子!”大步迈走,愈发去得远了。
严修后背一冷,不敢应声,只是更尽心尽力撑着油纸伞,分毫不敢怠慢。
陆升同百里霄领回马匹,急忙下山报信,不料才走到山脚下,就见一群村民撑着伞跪在地上,对着半山腰俯首跪拜,念念有词。
他二人循着村民跪拜的视线望去,却见半山腰上坍塌了一大片土石,露出赤褐色的岩层,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岩层上,却浮现出一尊硕大无比的佛像影子来。
第4章 佛杀生(四)
山崖之下,呼声此起彼伏。
一时是:“药王菩萨显灵了!”
一时是:“求药王菩萨保佑我孩儿早些痊愈,不受病痛折磨。”
一时是:“求药王菩萨为草民伸冤哪!”
一时又是:“求药王菩萨保佑,叫北夷蛮人莫再起兵,朝廷莫再征夫加税。”
更有人道:“求药王菩萨垂怜,赐我个美貌又会持家的婆娘。”
林林总总,所求之物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陆升冷得嘴唇青紫,将马匹侧的行囊中藏的一件狼皮大氅披在身上,眉峰紧锁,望向那朦胧佛影,心头也难免升起几丝困惑。
倒是百里霄单纯,低声道:“莫非……当真是菩萨显灵?那城中多起断头案,莫非也是……”
陆升一张英俊面容却渐渐自犹豫之中,透出坚毅之色,决然道:“杀人偿命,神佛也好,妖魔也罢,都要将其缉拿归案。”
他身后车轮粼粼碾过碎石路,那谢公子声音响了起来,笑意满盈,却仍是饱含讥诮,“陆功曹志气不小,只可惜遇到妖魔就要丢了性命。”
陆升转头,见那车窗竹帘终于卷了起来,谢瑢长发湿漉漉披散,已换下了被泥水渗透的玄色外衫,正披着一件雪白毛皮的披风,撑着下颚,神态雍容,倒真当得起美人二字。
只是言辞,未免太刻薄了些。
陆升只笑道:“谢公子,恕陆某冒昧进言,千金之子不垂堂,公子往后莫再牵涉到命案中来了。”
谢瑢冷冷哂笑,却不同他计较,一双狭长星目转而打量那山崖间的佛像,听得村民们念念有词拜着菩萨,将香烛也摆了出来,搭了临时的棚子燃香祷告,不觉笑得愈发畅快,他又道:“陆升,你可知那庙里的泥像、这山腰的佛影究竟是哪尊神佛?”
陆升一怔:“在下对此道一窍不通……人人都说是药王菩萨,莫非是施药的菩萨?”
谢瑢道:“菩萨戴莲花冠,这两尊佛像虽然模糊不清,若细细观之,足见其头部并未戴冠,而是圆润隆起,犹若宝珠,此谓发螺右旋。”
陆升茫然道:“所以……?”
谢瑢眉毛微皱,又道:“愚蠢,庙中供的是分明是同大日如来同等尊贵的药师琉璃光如来,又称药师佛,并非药王菩萨。世人以讹传讹、不求甚解,却人人对着佛祖叫菩萨,这等闹剧,天下少有。”
陆升仍是摸不着头脑,“所以……?”
谢瑢终于将视线落回陆升脸上,仍是唇角微勾,却已将竹帘放下,马车又往前行进,这次当真走了。
百里霄道:“陆大哥,我却看懂了,谢公子说的是:朽木不可雕。”
陆升心道八仙过海我尚且分不清是些什么仙人,更何况这外来的和尚?他只得轻斥道:“少多嘴。”
他在山下寻到十里坡村的里正,命他派了两名壮丁先去看守破庙中的现场,方才带着百里霄一道回清明署上报案情,着人调查。他心中虽然记挂此事,却也只得先回了岳照坊的家中,将一身狼藉换下。
陆升父母早逝,他如今同兄长陆远同住,兄长年长他十六岁,已成婚多年,至今无子,却是将陆升当做了亲生一般教养照料,真正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陆氏不过小户人家,也不曾纳妾,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陆远很是疼爱这唯一的幼弟,唯一不满的便是陆升不顾劝阻,执意从军之事了。
陆远从了文职,在侍御史下担任算曹主事,监管牛马市租。南朝时局混乱,朝廷也是波橘云诡,从政者步步惊心,从军者刀口喋血,唯有他这算曹,整日同钱粮打交道,最是安稳不过。
二人的父亲陆展原本亦是羽林军中一员尉官,却在十四年前攻打柔然时以身殉国,母亲本就体弱,整日里担惊受怕,如今被噩耗击垮,缠绵病榻数月后亦是撒手人寰。临故时紧握住长子的手,泣不成声、千叮万嘱:“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远儿,你千万照顾好升儿,娘不求你们光宗耀祖,只求你兄弟二人平平安安过一世。”
陆远性情敦厚,娘亲叮嘱正是他心中所求,自然满口应允。此后悉心照料幼弟,六岁时就将他送入松风书院。
陆升年幼时倒也争气,竟被大名鼎鼎的水月先生看中,收入门下。若是苦读十年,有殉国的父亲、任算曹的兄长在前,再得了水月先生举荐,虽只是寒门,评个中三品不在话下,自然前途无忧。
不料陆升年岁渐长,听了父亲战死的英雄典故,竟生了从军的念头,更被水月先生转手交托给挚友,自此拜在卫苏将军门下习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