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帝师毕竟是帝师,看着圣人从小长大,对圣人这点心思简直洞若观火。顾相公涵养好,不和闹孩子脾气的圣人计较,在半点不耽误国事的前提下,将圣人这些挑衅一一化解,弄得圣人无比挫败。
最后,圣人已经没办法再找到甚么人给顾相公出题了——不求圣人还有官做,求了圣人简直生不如死,谁敢再在太岁头上动土?
圣人改为对其他人出手。
自废五坊使,宫中的各样鸟兽大多放生了,但圣人有只心爱的鹞鹰一直舍不得,因是亲手驯养过的,在宫里地位便极高,平日里的用度堪比王侯,可惜天不假年,鹞鹰享尽荣华富贵之后还是老死了,圣人哀痛至极,敕命厚葬。
说来不巧,这只尊贵的鹞鹰出殡那天,与山南东道节度留后派来押解当年贡赋入京的使者当街起了冲突,使者杨宾是武人,本就性子粗疏,看着不晓得哪家王公居然要给只扁毛畜牲这么轰轰烈烈地办丧事,还胆敢命令他让路,于是怒火中烧,不由分说抽出鞭子,将鹞鹰的灵柩灵幡给抽得稀巴烂。
这一下子可闯了大祸,圣人怒不可遏,唯一能动的一只手使劲拍着御座,然后指着五花大绑的杨宾大喝道:“将这厮拉出去,给朕斩了!”
群臣纷纷出言劝阻,洋洋洒洒一番引经据典,论杨宾之罪如何不至死,圣人说不过,看看身边的人,只剩些宦官宫女,贴身宦官李继恩忠心耿耿,立刻挺身而出,但宦官掉书袋显然掉不过文人,于是这事最后果断变成圣人不占理。
圣人更是大怒,转头向顾相公:“顾卿,你便眼看着朕被这些人欺负?”
群臣默然,顾相公不动声色,挥挥手屏退左右,方离席长跪殿中,劝道:“陛下,杨宾无大罪,若如此斩了他,于法不合还是小事,臣只怕山南东道因此生乱。”
圣人怔了怔,但依旧神色不豫。
顾相公索性挑明道:“自安史之乱以来,各藩镇日益骄奢,文武将吏擅自署置,贡赋不入于朝廷。虽称藩臣,实非王臣也。先帝恐其势大难制,意图削藩,以致泾原兵变,奉天大劫,先帝令邻近诸道勤王,却只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怀玉前来解围,由此立有大功。如今李怀玉病逝不过数月,其堂弟,节度留后李怀远便遣使来贡,此时若陛下为些许小事杀了杨宾,依陛下看,李怀远会作何反应?”
圣人语塞,呐呐半响,又眼巴巴问道:“那便把杨宾打一顿,总成了罢。”
顾相公的回答非常简洁而冷淡:“士可杀不可辱。”
圣人绝望了:“朕是天子!让朕心里痛快点儿的事,便一件都不能做么!”
顾相公这次的回答更冷淡了:“似这般快意事,陛下不做得也罢。”
这件事传出以后,朝中清流对顾相公的刚正不阿赞不绝口,连带着京城里的百姓都纷纷赞颂当今天子英明,为黎民选任了这样一位敢直言犯上的正直宰相。
人人称道顾相公,至高无上的皇帝在这件事情中做了反面配角,其郁闷之情无以言表。
对这件事,王希平暗地里时常忧心忡忡,平日里因常住在御史台,人来人往,不敢多言,旬假时便不免拉住柳凤集并几位谈得来的好友出城散心去也。
时值清明,踏青者甚众,出长安城郊一路往南,直到终南山下,都是行人如织。终南山脚下有个庄子,是当年太平公主所建,有个曾任监察御史,后来被贬黜的小官曾为此庄写过一首诗:“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由此可见其奢华气派。因此庄现下交钱便可入内游玩,钱交得足够多,便得一座院落歇息住宿,再多些钱,还可得带温泉的好所在。
柳凤集在钱上从不吝啬,王希平也不替他省钱,早早就定了个最好的院落,着人挑了酒菜进来,几个人关上门吃酒谈天。
若是旁人看到了,大约会对这院子里的几个人能走到一起而啧啧称奇。
柳凤集,典型的世家子弟,俊秀儒雅,爽朗清举,一派魏晋贵公子的风范。本朝进士及第要做官,需经过吏部考核,考校身言书判,其中第一条便是要为官者必须体貌丰伟,可是即便在这满朝的美男子当中,柳凤集的风姿仍是无人可及的。原先广陵郡王素被评为京中第一美男子,但自打柳凤集进了长安,广陵郡王便立时屈居第二。传说广陵郡王新近收了个幕僚也美得惊人,但毕竟众人均未见过,不好评价,因此柳凤集还是第一。
王希平,寒门出身,当今顾相公也是寒门子弟,因此不大重视门第,很是濯拔了一批普通人家出身的官员,王希平本就观察入微,心思缜密,天生便是个破案的好材料,借这个东风,职位得到了迅速的提升,自原先小小的御史里行一跃成为御史台中号称小三司的台院六位侍御史之一,地位仅次于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可谓一步登天,与仍任监察御史,几乎毫无进益的柳凤集相比,升迁未免快得有些离谱,但二人的交情丝毫未受影响,最奇怪的是,在御史台中,同僚们往往会看到这样一个奇怪的情景——一位六品侍御史跟在一位八品监察御史后面,为其马首是瞻,两个人还都不以为异。
卢少连,只看外表便是个大富大贵衣食无忧的纨绔,从来都是一身鲜艳到无与伦比的穿着打扮,从父兄到各个叔叔,多在朝中任重要职司,卢家便是此时此刻反了朝廷,也有足够实力做个割据一方的诸侯。卢少连是卢家嫡系最小的儿子,算是卢家大郎一手带大的,卢家大郎对旁人都是冷面冷心,唯独对这个幼弟宠溺之极,养得这位小郎君简直无法无天,小时候有一回被卢大郎带入宫面圣,自行溜出去玩,在御花园先帝心爱的锦鲤池子里钓鱼不说,还与比他大好几岁的广陵郡王恶狠狠打了一架,两个鼻青脸肿的小郎君被人找见的时候,勾肩搭背,一个比一个笑得阳光灿烂,让先帝也为之无可奈何。卢少连平生也没别的追求,不爱权不爱钱也不爱美人,就是爱好收集精美的金银器,他家有钱,也养得起他这个爱好。
四人当中身材最高大的少年名叫顾清庵,则是当朝顾相公的独生子,因在宗族里排行第十二,因此人称顾十二郎。顾相公是彻头彻尾的文人,不通武艺,十二郎不同,自小喜欢舞刀弄剑,走到哪里都佩着一柄长刀,传说此刀通体为火精所铸,吹毛断发,十二郎宝贝得不得了。曾有人向顾十二郎请求瞧瞧这柄宝刀,顾十二郎回答:“兵者,凶器也。轻易出鞘,不详。”遂拒之。顾十二郎在今上登基的过程中出力甚大,但顾相公不晓得是否为了避嫌,替他婉拒了圣上的封赏,因此他至今还是个白身。
这四个人,要说柳凤集和王希平是顾相公的门人,和十二郎也曾义结金兰,还算得上是一家,卢少连则完全是局外人,自江州与柳王二人一晤,返京后一见着柳凤集,便老着脸凑过来混做一堆,然而居然也能和大家说得来,尤其是顾十二郎,现如今竟然不再一见他便挥着拳头赶人,卢小郎君着实很有些本事。
酒过三巡,王希平有些闷闷不乐地放下酒盏,道:“如今圣人和座主这样子,你们怎么看?”
卢少连将酒盏倒过来顶住下巴,伏在案上吃吃笑道:“怎样了?顾相公这样老,圣人瞧不上他的,你尽管放宽心罢。”
顾十二郎恶狠狠横他一眼,卢小郎君伸伸舌头,又笑着问道:“不说顽笑话,那么,希平在担心甚么呢?”
王希平道:“刚强易折,座主为人太过正直,本是好的,可是这样让圣人不断吃亏,总不是好事。”
顾十二郎冷笑道:“圣人若再不吃些亏,更要闹了,如今世道还不太平,哪里经得起他胡搞?父亲累死累活,难道不是为了他李家天下?他还要怎的?”
王希平摇头道:“这些,你晓得,我晓得,天下人都晓得,圣人自然也晓得,但圣人毕竟是圣人,怎么会一直容忍座主凌驾于他之上?”
卢少连接口道:“他不容忍,怎么办?和那些阉人一起努力扳倒顾相公?”说完,忍不住笑。
王希平也笑了:“话不是这么说,扳倒座主无异于自毁长城,圣人决计不会这样做的,但阉人乱政已久,如今座主靠雷霆手段压得他们不敢乱动,总有小人不满,在圣人耳边说座主的坏话,一来二去,若让圣人觉得座主专权,君臣之间便会生了嫌隙。”
顾十二郎轻轻叹息道:“这个眼下也没甚么更好的法子,让圣人临朝,他没这个本事,放他在后宫享乐,便只有阉人宫女陪伴其左右,难道为防小人中伤,还要让你我去讨好那些宦佞不成?”
王希平忽然抬头望向柳凤集,见他微微低头品酒,神色怡然自得,竟情态恍似身在林中,周遭溪泉流淌,木叶飘香,一派出世之姿。王希平忍不住问道:“子羽,你怎么看?”
柳凤集闻言一笑,放下酒盏,抬头微笑着问道:“圣人与座主之间的矛盾,总要有一方改变才能化解,我们做甚么,可以令其一方有所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下走,唐代男性的一种谦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