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集见他神色颇有几分憔悴,早不复当年得意时颐指气使意气风发的模样,谓叹一声,教人将陶宣带入静室,与他凭几对坐,敬了一盏酒与他,道:“都督错了,不是殿下欺你,是我柳凤集骗了你。”
“你也不是甚么好人!”陶宣却不接酒盏,箕踞冷笑道,“前头还笑眯眯的和我说笑,转眼就翻脸比翻书还快,倒真是和李淳天生一对。我只是不明白,老陶一世英雄,怎么会败在你和李淳两个黄口小儿手上!”
凤集看着陶宣,慢慢道:“都督不甘心,可是还想着那个鸾凤合接,桃李共济的谶语?”
陶宣神色大变:“你怎么知道!”
凤集叹道:“都督可知,那条谶语,也是我做的。”
他见陶宣不说话,看样子却是不信,便低声道:“凤集身边有个小童,天生神力,都督可记得?”他伸指沾着盏中酒水,在案上顺手写下八个篆字,正是当年那条谶语。陶宣当年得到那块石板便秘藏起来,于无人处时常取出观赏,对石板上的字迹可谓烂熟于胸,外人或许晓得这块石版上写了甚么,却极少有人知道,这八个字乃是极其罕见的九叠篆。
陶宣心中已一片了然,他目光惨然,只觉一团火在胸中撞来撞去,似乎要撞破甚么冲出去,良久,却无声无息的灭了。
若有天命在,他老陶可以不服,若没有,现下和这个柳凤集生气发脾气,可没有半点好处。
他抬头望着凤集,却笑了出来:“原来是你。”他哂然道,“怪你作甚,成王败寇,若他不动手,老陶早晚也是要反的,只是没料到李淳下手这样快。”
凤集微微一笑:“都督说的是,然而凤集毕竟诈语在先,都督不见责,足见胸怀,可惜如此英雄,与殿下两雄不能并立,方遭此祸。若有来生,都督再起兵逐鹿中原,凤集定跟随都督帐下驱使。”
陶宣一声冷笑:“尽说这好听话,来生的事情谁知道,你若真觉得对不住我老陶,就和李淳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株连家人,我到地下也承你情。”
凤集沉吟片刻,道:“都督是明白人,陶家百余口上下平安已是不可得,但若只要老母稚子得全,凤集定办得到。”
陶宣咬咬牙,又道:“府里那些女人,这些年养得娇了,发去披甲人为奴只怕生不如死,杀就杀了,但我那小儿子今年刚满三岁,你好歹留他母子一命,照料一二,不使冻饿而死,可行?”
凤集肃穆道:“自当从命,万死不辞。”
陶宣心事一了,横下一条心,反倒心中痛快,伸手捉起酒壶,就着壶嘴便是一大口,酒液淋漓,洒在身上,腕上镣铐当当作响,他藐了一眼凤集,又道:“你倒死心塌地为他做事,李淳这人天性凉薄,是个反复小人,可共患难未必可共富贵,你就不怕有一天他也杀你?”
凤集低声道:“一身而已。”
陶宣怔了怔,道:“怪不得你要弄坏自己名声,竟是为了这个。可是你这样,图的是甚么?”
凤集神色竟有些茫然,将酒盏举起一饮而尽,道:“原先是图了些甚么,我以为我做得到,原来不成。”
原以为以自己之才可以掌控天下,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拉下去这个推上去那个,可以让这人世间向他期冀的那样变化,可是他忘了,人心是会变的。
全军上下已尽数为先帝戴孝,京中接踵而来的邸报还是一封接着一封,还有凤集手下送来的线报,或详或略,渐渐将这阵子京中发生的事情大致轮廓勾勒了出来。
那个粗疏耿直的顾家十二郎变了,他背叛了自己的老父亲,一心一意辅佐李淳。
他得了军权和新皇的信任。
那个爽朗豁达的二皇子变了,,笼络宦官安抚藩镇,尽全力去集权,雄心勃勃要做第二个太宗。他逼死了自己的父亲,逼死了忠心耿耿为这李唐天下的顾相公,背叛了和凤集的约定。
他得了天下。
也有人没有变。
王希平在李淳夺嫡中颇多助力,新皇登基本来该大受封赏,可他竟上书为顾相公求情,说顾相年老,希望以身替自己的恩师。
他丢了官职,发配边荒,终生不得录用。
卢小郎君自小与李淳交好,在李淳夺嫡中屡立大功,新皇登基,他卢家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可他竟然此时请旨尚了宜都公主,从此远离庙堂。宜都是当年与顺宗争位不成的魏王唯一的亲妹子,她的生死此时已经没有人在意,终老在宫中一生便是最好的结局,这位游戏人间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卢小郎君为当年一句婚说的戏言,却娶了她。
他失去了故土。
李淳许诺他四条人命,便该是四个人的性命无忧,顾相公、十二郎、王希平、卢小郎君。
他却杀了顾相公。杀了凤集的授业恩师,杀了那位无愧于天、无愧于社稷、无愧于所学的老人。
凤集平生第一次茫然了。他这些年汲汲营营各种图谋,究竟是为什么?他原以为自己可以辅佐明主,建立一个真正的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可惜李淳的心中终究是大道既隐,天下为家。
他还是太天真了。
与陶宣黯然作别,回到自己屋子里,永嘉欢欢喜喜扑上来,喜滋滋问道:“完事了罢!现下咱们可以走了罢!这里好生气闷!”
是啊,白至德是见过永嘉的,永嘉这些年完全不见长,这般怪异自然不能给他瞧见,他竟日躲在屋子里,难免气闷。凤集强笑道:“是啊,完事了,咱们明日便离开这里。”
永嘉却忽然盯着凤集的双眼,奇道:“你甚么事情不开心?”
凤集蓦然心中一酸,扭过头去,两行泪流了下来。
永嘉踮脚摸摸他脸上,有温热的水,秀娘教过的,这是眼泪。
原来伤心了真的会流眼泪。
永嘉心中惴惴,小心翼翼蹭进凤集怀里,问道:“你在伤心甚么?”
凤集伸手抱起永嘉温热的小身子,将头抵在他的头顶,低声道:“我的老师,被李淳杀了,所以伤心。”
永嘉安抚地拍了拍凤集的肩头,道:“那必定是伤心的,我看到四哥死的时候,也觉得伤心。”
凤集微微摇头,道:“不光这样,我好像做错了事,看错了一个人,现下却已经无可挽回。”
永嘉睁大眼睛,奇道:“看错了人?谁呀?”
凤集不答,永嘉歪着头看了看他,安抚道:“看错了怕甚么,咱们以后不理他。”
凤集摇头:“不理也不成,有些事情,必须要他才做得到。”
永嘉眼珠转了转,道:“哪有非他不成的,他是坏人,杀了他换一个人坐那个位子好了。”
凤集摇摇头,叹道:“不能杀,杀了更糟。”
永嘉眨眨眼,撇嘴道:“你说的是李淳罢,我就晓得那厮是个坏人!早该杀了他完事!”看凤集不大赞同的样子,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说不能杀,那就不杀,咱们去问问他肯不肯改过好了。我原先调皮捣蛋做坏事,四哥舍不得打我,总是问我认不认错?改不改?改了就还是好孩子。”
凤集不由失笑,道:“你到机灵,猜到是他,可惜李淳已不是孩子了。”他话音未落,忽然陷入了沉思,过片刻,道,“可是也未必不能改,也或许其中有甚么隐情。”
他神色一振,伸手捏了捏永嘉的脸,笑道:“还是你聪明。”
永嘉大为得意:“那是自然,我老人家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自然比你明白。”他眼珠一转,赶紧补了一句,“这回是我帮了你罢,打算谢我甚么?”
凤集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抱着永嘉亲了亲他的额头,道:“乖,再陪我走一趟京师,我要再和李淳谈一谈。”
永嘉撇嘴道:“就怕谈不拢,他还是做他的皇帝,你白辛苦。要不要我帮你把他抓出宫来,拿刀子架脖子上逼他写下字据,照你说的那样做?”
凤集微微摇头,道:“没用的,咱们总不能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拿刀子逼着,他心里若不肯,总是没用。”
永嘉失望道:“那还去京师作甚!干脆不理他,咱们去别处过日子去!去京师我都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你,好生没趣。”
凤集微笑道:“卢小郎君携眷去国出海,他收藏那些宝贝只怕带不完,还留在京师卢家老宅里头,你竟不去瞧瞧?”
永嘉大喜,立刻把方才的不痛快都抛之脑后,改口道:“好!我陪你去!”
凤集看着永嘉天真的模样,微微一笑,心中却闪过一丝淡淡的不详。此去京师,不知凶吉,李淳已经开始杀人,就不会在意多杀那么一两个,若是……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还好,还有永嘉,即便谈不拢,想来总能保他二人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要说: (上谓侍臣曰:“我若立泰,则是太子之位可经营而得。 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窥伺者,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后法。且泰立,承乾与治皆不全;治立,则承乾与泰皆无恙矣。”——《资治通鉴》
争储自古就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太宗担心因为李泰有能力就立他,让自己的后世子孙不学好,所以罢黜李承乾和李泰,立了李治,可惜他的后世子孙依旧不学好,为了皇位,真心什么都做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