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石镇上,无论谁家老了人,各家各户都会去烧两张纸,——死者为尊,就算生前吵过架也得去,再热热闹闹发送上山。死的富爹生前在戏院看门,戏院关门后,他就一直住在旁边一所偏房里。因为没有子女,接到丧讯后,镇上各家各户都凑了钱粮,左邻右舍也都赶来帮忙,也算尽一尽心意。
菜择完后,花娘娘因为觉得秋禾是尊贵的城里孩子,便让他去旁边歇着。秋禾在穿堂旁闲坐,听前面丧歌声隐隐传来,较之刚听到时,竟又是另一番滋味。
老头的声音沙哑粗砺,透着孤独和沧桑,此刻听来,又缥缈又苍凉,仿佛一个独自上路的旅人走在荒野里,一边是没有尽头的长路,一边是遥遥无望的家乡。听到秋禾忽然很感伤。
他想起从小生活的城市,想起沈琳,昨天他还在教室里做题,在操场上看男孩子们打篮球,只不过是短短几天,就已经恍如隔世了。
屋前传来汽车轰鸣声,原来是殡仪馆的卡车开来了。一行人敲着锣打着鼓,呼呼喝喝地把棺材抬上了车。秋禾在人群中看到了外公,沈宝成手里拿着两个镲,看情形是丧葬乐队的成员之一。等沈宝成和一群人围着棺材坐定,那汽车便风风火火地往县里开去了。
气氛倒也并没有多么悲伤,等车走远了,留在灵棚处的人都三五成群地小声交谈起来。
秋禾看见白川还坐在角落里发呆,便蹲到他旁边,问:“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白川看看他,一本正经说:“吃饭。”
秋禾一阵愕然,但那竟然是真的。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来喊灵棚里外的人们进屋去开席。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麻麻小雨,吃饭的席面于是被安置在了那座戏院里。秋禾从后门进去,发现几桌饭摆在一个孤零零的舞台上。
舞台中间挑起了一个灯泡,照着上面的桌椅。舞台下,是一排排的座椅,东倒西歪,看起来相当残破,一直延深到灯光照不到的黒暗之处。
几张桌子旁,站着些老头老太太和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临坐下的时候还相互谦让了好大一阵,最后热热闹闹地坐定了。倒是秋禾和白川这一桌上,不知怎么,同坐的老头老太太似乎比较拘谨,气氛稍嫌沉闷。
秋禾很快发现,这是因为有白川同坐的缘故。
他在一群灰扑扑的老者当中,个子又高,人又白,灯光下五官越发浓墨重彩,本就显得鹤立鸡群,这只鹤还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拒绝跟任何人搭讪的表情,似乎专心致志只为等一餐饭。如此一来,坐在他旁边的老头明显觉得孤立无援,只好扭过头,低声同别桌的人聊天。
这里的老人们,似乎对白川很尊敬、很客气,然而也仅仅是尊敬而已。秋禾略懂点人情世故,知道客气其实也是疏远的一种表示。但很显然,白川对此并不在乎,甚至他大概还很享受这种距离感。
秋禾早就又饿又困,看看桌上的菜,却没什么胃口。不过,凉石镇人规矩大,他牢记外公说的,饭桌上长辈不动筷子,晚辈不能先吃,便扶着个碗,边吃边听旁边的人说话。
好几个人在谈富爹去世的情形。一个道:“也该走了,瞎了几年了,活着遭罪,走了好。”
相比这些老头老太太,花娘娘算是年轻人,便展示了一番自己的见识:“富爹得的那是白内障,听说大医院里头,白内障做个手术就能好。归根结底,还是咱们这里穷啊。”
另一个老头子对这番话表示了反对:“人到了岁数,进医院也没有用,白花钱!南山那边的刘跛子,去年不好了,他的大儿子送他到医院里去,花了有上万块钱,打下来几颗石头,结果今年还不是走了!”
他旁边另一个老头,迫不及待地也想表明自己见多识广,比比划划地说:“我见过那打下来的石头,个头有这么大,拿刀子划开,里头都是板栗!”
旁边的人啧啧惊叹,秋禾却是彻底地倒了胃口。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吃板栗了!
抬头看旁边,林白川那个家伙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正默默地、专注地、心无旁骛地吃着饭,似乎面对的不是一座普通的乡村席面,而是了不得的海味山珍。
好不容易等吃完了饭,人们便各自散了,只在灶上留了几个人,要留下来等送葬的人回来吃了才能走。
秋禾便到厨房里,问花娘娘外公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没得很,”花娘娘一边洗碗一边说:“人烧了接回来,还要送上山埋,你先回家去。——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秋禾要面子,当然要硬着头皮说不怕。他从厨房里出来,心里正惴惴不安,忽然看见林白川站在路边,赶紧跑上前说:“你也还没走啊,一起回去吗?”
“嗯,爷爷让我等你。”林白川低低地说,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
秋禾想,相比起自己,外公和白川做了多年的邻居,相处得大概更象爷孙俩。
小雨还在下,一点星光也没有,镇上又没有路灯,四周黑魆魆连成一片,若不是有手电筒,连路都看不清楚。两个男孩子并肩往家走,只听得雨轻轻打在灌木丛中,发出簌簌轻响。秋禾想到外公,有些担心,说:“外公等会儿回家来,估计要淋得透湿了。”
白川说:“不会。我给他拿了雨披。”
秋禾有点惊讶:“出门时你知道会下雨?”
白川停了一会儿,才说:“看天色会。”
秋禾想一想,只记得白天还是个大晴天,但晚上出门时是什么天色他根本就想不起来了。他转而又想到晚上的这场葬礼。小镇的古老和凋敝,也让他印象深刻。令他奇怪的是,就连镇上的年轻人都往外跑,寻求更好的发展机会,林白川却为什么要一直呆在这里?
如果说他没有出去的机会,倒也未必。不是还有人过来找他谈买山林的事情吗?他完全可以把山地卖了,拿了钱走人啊。
于是秋禾试探着问:“白川,你想过有一天离开凉石镇吗?”
黑暗中白川沉默了一会儿,说:“出去干嘛?”
秋禾想起下午外公还在说“不干这个了还能干啥”,跟白川这话很有异曲同工之处。难道他们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除了凉石镇,外面还有很大一个世界吗?
他想了想,用鼓励的口气说:“能做很多事啊,可以上学,可以尝试各种职业,可以认识很多的人,看不同的风景,体会不同的人生。——再说,你长得这么帅,就算去当个模特,一定也会很红吧。”
白川在前面默默走了一会儿,说:“不想。”停了停他反问秋禾:“你想吗?”
我想吗?秋禾心说,这还用问,我当然想!如果不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谁会愿意把最好的年纪浪费在这个孤零零的小镇上?谁会喜欢这种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的生活?谁会心如止水地呆在这个看不到未来和希望的深山里?
他已经努力在适应身边的一切了,但这一刻,被刻意压制的失落和郁闷翻涌上来,冲击着秋禾,让他眼眶湿润,愤懑不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愤懑从何而来:“为什么?你明明可以离开,却为什么偏要一辈子呆在这里?你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么?除了凉石镇,你从小生活过的地方呢?你的亲人们呢?难道你从没想过回去看看吗?”
白川站住脚,目光锋利地看了秋禾一眼。是的,即使是隔着大片浓重的黑暗,秋禾都能感觉到他眼睛中有如实质的尖锐和警惕。随后,白川冷淡地开了口。
“我没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
回去的路上,两人自此再没有说话。气氛仿佛又生硬起来,一如秋禾刚来的那一天。秋禾有些后悔,毕竟彼此并不熟,白川又有离奇的身世,他的话听起来确实唐突了。
他想,他们看似是同龄人,但白川一定经历过许多特别的事。那些事刻在他年轻的生命里,如同火烫的烙铁刻进血肉里,让他变成了眼前这个喜欢独处、爱听丧歌的奇怪男孩。
☆、蛇阵
在睡了一晚上后,第二天早上秋禾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酸疼难当,不止无法起床,就连动一动,都要呲牙咧嘴地惨叫半天。
更重要是他一大早就很饿,生平没挨过这种饿,估摸着外公把早饭做好了,秋禾便躺在帐子里,唤他外公给他拿个馒头进来。
沈宝成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要吃起床吃!
“动不了了!”秋禾挺尸一般直直睡在床上,对着屋顶喊:“快点外公,要饿死了!”
沈宝成说:“娇得你!”
说是这么说,沈宝成还是给他拿筷子戳了两个馒头,还端过来一碗包谷糁放在床头柜子上,又顺手给他把帐子挂起来。
秋禾哎哟哎哟地叫着,挣扎着坐了起来,接了碗筷,喝了口粥说:“外公,你看我这腿上满是酸水,还发了胀!”
“你平时走少了,多走两趟就好。”沈宝成一边说,一边拿他那双粗糙的大手,顺着秋禾的小腿使劲儿搓了搓。
秋禾一声惨叫,简直痛不欲生。
在外公的折磨下,秋禾哭着喊着地吃完了一顿早饭,又在床上躺了一天,总算恢复了一点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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