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先还兴兴头头的,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道旁树木越来越高,渐渐直冲云霄,将头顶遮蔽得只透出一线天光。空山幽谷里见不到一个人,只有鸟叫声伴了一路。
一个小时后,云台的影子都没看到,秋禾整个人都蔫了,只顾喘着粗气,全身重心都挂在拐杖上,默默跟在沈宝成后面。
路越往前走越陡峭。树林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山风吹过,阵阵林涛声传来,竟象是一波一波的海潮声。
沈宝成一路上连口大气都没有,秋禾已经喘得象只风箱。他汗流浃背地跟在后面,脸热得通红,停下来问:“外公,你不是说一个小时就到了吗?”
沈宝成说:“照你这样走,得一天功夫!”
秋禾绝望地问:“到底还有多远?”
沈宝成头也不抬地答:“快了,没几步路了。”
在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没几步路了”之后,爷儿俩到了一处山谷,路上都是大块石头,树林也不那么密集了,沈宝成指着前方一个山峰说:“上了那座山就到了。”
秋禾真想扑倒在草丛里,就此长眠不起!
最后那段路,沈宝成连拖带拽,终于把秋禾弄上去了。秋禾象一个到了站的老式蒸汽火车头,扑哧扑哧冒着热气,缓慢沉重地走到山顶,一屁股瘫在一块青石上。
他丢下棍子仰面躺着,只听到血管里的血液象一记记重锤,砰砰敲打着太阳穴。真的要累死了!
不知在石头上瘫了多久,沈宝成递过来一瓶水,秋禾这才睁开眼睛,前俯后仰地爬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山顶一处足球场大小的平台上。平台上□□着大块的石头,没什么大树,只有高高低低的灌木。平台四周,绵延百里,大大小小的青山尽在脚下。头顶上,是一片无遮无挡的蓝天。他这辈子看过的最纯正最浓稠最爽心悦目的蓝,都汇集在这里了。
秋禾着迷地看着脚下起伏的山恋。
他忽然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云台了,也明白凉石镇为什么多雾了。
风从南来,云往北走。高高低低的云,象一大群洁白的奔马,气势蒸腾地走到山腰,到了凉石镇,低些的云被山拦住了,就牵绊成了一场雾。
白雾恋恋不舍地拂过绿色的山,拂过明亮的小河,拂过看起来小小的村庄农舍,最后消融在某一处山洼里,象一片慢慢融化的雪。
秋禾正对着山下发呆,听到外公在喊他。
在平台南侧边上,有一座两层高的石头小塔,外公正站在门口,看秋禾跑过来,递给他一根洗好的黄瓜。
秋禾吃着瓜,一瘸一拐地进了塔里,四处打量着问:“外公,这就是你的瞭望塔?”
圆形的塔里面只放得下一桌一椅,还有个小小炉子,烟囱直通到楼上去。旁边有个木梯,秋禾便扶着梯子爬到了楼上。
楼上更简单,只有小小一间木床,上面满是尘灰。坐在床上,从外墙上几扇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出很远。
秋禾把窗户打开,从塔上俯瞰下去。除了脚下的青山,这回他还看到,在石塔旁有座山崖,半山腰里向前冲出一大片石头平台,石头中间竟奇迹般地出现一个小小的水潭,象一面镜子,映着四处的青山流云。
秋禾正看得出神,听到背后悉悉窣窣的声音,原来外公也顺着木梯上来了。他拿一把草把床上的灰尘擦了擦,在床沿上坐下。
秋禾走过去,挨着他坐下,问:“外公,你在山上主要干什么?”
沈宝成咔嚓咔嚓吃着瓜,说:“主要防山火。一秋一冬,天气干燥,森林里失了火可是大事。”
秋禾:“镇上还有人上山偷树偷猎吗?”
沈宝成摇头,“镇里人我们不管。我们进山砍柴打猎,下手都有分寸。带崽的母兽不能杀,幼崽不能杀,不然,山神会怪罪下来。”他忽然叹了口气,“主要防的是外头来的人,这些人在山里架电网电野猪,挖老树去卖钱,为了钱不要良心,也不怕遭天谴!”
秋禾呆呆看着脚下连绵青山,怔怔地问:“还真的有山神吗?”
“怎么没有?”沈宝成说:“你看电视上,那些山洪、泥石流都是怎么来的?那都是惹怒了山神,遭了报应!”
他说完,转身下了楼,还叮嘱秋禾:“山上风大,你等汗干了下来。”
秋禾便趴在窗台上,吹着小风,吃着黄瓜,惬意得不行。一低头,看见沈宝成提着个小桶,顺着崎岖的山路,往石潭方向去了。
“外公!”他朝下面大喊,还挥了挥手。
沈宝成抬头看看他,转过一块山石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在潭水边出现,打了一桶水往回走。
云台上虽然风景很美,可没有水没有电,也实在太不方便了,想到沈宝成要在这缺水少电的山头呆上整个冬天,秋禾就觉得又难过又佩服。
不管怎么说,林白川那家伙都不应该拖欠外公的工资!秋禾愤愤地想。
他看见沈宝成提着水桶往上爬,赶紧顺着梯子飞快下了楼,跑去接沈宝成。两人共同拎着一桶水,回到了塔里。
“每次用水都要下去提呀?”就这几步路,秋禾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天天走,习惯了。不累。”沈宝成一进屋,就开始支炉子,预备做午饭。
塔里面有现成的米和油,沈宝成从家里带了蒜苗,他蒸好饭,从挂在墙上的老腊肉上割下一块,炒了腊肉蒜苗。
不知是累的还是饿坏了,秋禾只觉得中午的饭菜格外香,一口气吃了两碗饭,撑得肚子都圆了,一吃完饭,他就把自己象晒菜干似的摊到了外面一块石头上。
外公便坐到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上,两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聊天。
阳光下的少年长手长脚,光洁的额头下,有很秀气的眉毛眼睛,弯弯的总是带点笑意,是个极招人喜欢的相貌。
沈宝成看着,心里想,和他妈小时候一模一样。
山上的风很大,且带着湿意,吹得人浑身舒爽。秋禾朦胧要睡,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猪哼哼的声音。
只见远远的灌木丛中,悠闲地走出一头猪来。那猪身量修长,耳朵尖耸,往后哼哼了两声,灌木丛中又跑出一群小猪崽来。
“这山顶上哪里来的猪?”秋禾看得目瞪口呆。
沈宝成小声说:“这是才下了崽的野猪。别出声。”
秋禾立刻意识到有危险,连大气都不敢出。爷儿俩目送那一窝野猪走远后,秋禾这才气急败坏地对外公说:“刚才明明很危险!为什么不赶紧躲到塔里去?”
沈宝成不以为然地脱下鞋磕起了泥巴,“野兽不咬人,除非是你要害它。”
秋禾想,那我难道还能跟它解释吗?
沈宝成想了想,又说:“野猪这些倒不怕,你悄悄地站在旁边,等它们经过就行。可怕的是熊,特别是山里有一头只剩下右耳朵的灰熊,年年总要咬伤几个人。——所以你没事儿别往山里跑!”
秋禾连连点头,心想,我疯了吧,还往山里跑!上山一趟小命都丢掉了一半。
歇过一阵,秋禾要去看那个石潭,外公便领着他下去了。走到潭边,秋禾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原来石泉并非凭空冒出来的,靠山有个隐蔽的大洞,洞口密密遮着碗口粗的藤,从洞里缓缓流出一股水,在石坑里汇成了潭。
潭水极清澈,里面竟还有一尺来长的鱼儿,几近透明,倏忽来去,皆若空游无所依。潭边有个豁口,水从这里流出,成了条小溪流,匍匐流下山去。
外公告诉秋禾,镇上人都管这泉叫石泉,小溪名叫天溪。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秋禾看着那一潭清幽幽的水,忍不住脱了鞋,把脚泡进水里,立刻打了个冷噤。水太凉了。
从他坐的方向,可以看到那个山洞,水正是从里面流出来的,那洞深幽幽的,似乎没有尽头。
秋禾探头看了看,问“您进去过那个洞里面吗?”
沈宝成瞪他一眼,正色道:“这种洞可不能随便钻!一进去,洞连着洞,洞套着洞,这整座山肚子里都是空的,寻都没处寻!”
秋禾惊诧了:“下面都是溶洞吗?镇上的人下去探过险么?”
沈宝成想想说:“听说以前有人躲土匪时跑进去过,进去了就再没出来。”
秋禾吐了吐舌头,不再作声了。
山光忽西落,两人便收拾东西往回走,沈宝成又郑重其事地说:“一个人千万别到这里来玩。我先说的那只灰熊,只有右耳朵的那只,有人就在这里看到过。”
秋禾答应了,一边往山上爬,一边回头看看石潭,只觉得那一潭水都散发出森森凉意,别具一种神秘的美丽。
☆、电网
下山路上,秋禾哆嗦着两条腿,踉踉跄跄跟在外公后面,觉得自己把这一辈子的山路在一天里走完了。他发誓,一到家他就要瘫到床上去,谁也别想叫他再挪动半寸。
然而在沈宝成看来,他在山路上奋力行走的速度,大抵只赶得上一只乌龟。沈宝成倒也没有抱怨,只尽量放慢速度,不时停下来,看着后面热气蒸腾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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