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当时看上你什么了?”秋禾问。
“以前的姑娘,找小伙子就看人是不是本份,舍不舍得下力气。那时候你外公人长得精神,自己垒了三间亮堂堂的瓦屋,接你外婆过门的时候,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去的!不晓得好多姑娘媳妇们眼红!”沈宝成谈起往事,颇为自豪。
秋禾枕着胳膊呵呵地乐,说:“外公你当时那也算豪宅豪车了吧?”
“当时是没委屈着她,不过,后来……,谁想到你外婆年纪轻轻会得病?可怜她去的时候遭了老大的罪。”沈宝成不说话了。
外婆生病的事,秋禾倒是听沈琳提过两句。那时沈琳大概才读小学,母亲病了,父亲还得去巡山,经常不在家,父女俩的矛盾从此埋下,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秋禾对着顶棚沉思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外公,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家有你住的地方!你去陪我,多好!”
沈宝成摇头,半晌叹了口气,说:“秋禾,外公老喽,在凉石镇住了一辈子,到哪里都不习惯了。再说,你外婆还在咱家屋后的竹林里等我哩。我能去哪儿?我哪儿都不去。”
苍老的声音里流露出浓浓的感伤,秋禾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沈宝成平时睡得早,聊到半夜扛不住,到底先睡了。秋禾却大睁着眼,根本睡不着。
他现在一闭眼,就觉得周围蠕蠕爬动的都是冰凉的蛇,它们高昂着邪恶扁平的头,朝他咻咻地吐信子。
沈宝成也知道他害怕,灯是整夜亮着的。等外公睡沉了,秋禾侧过头去,细细打量着他的脸。昏黄的灯光里,外公明显现出了老态,无论他力气再大,身体再硬朗,毕竟也是过六十岁的人了,一张黑脸上刀削斧砍般满是纹路,眉头连睡着了都微微皱着。
秋禾想,他走了,他的老外公怎么办?
他现在知道,看山护林这份活,一点也不象它字面的意思那么轻松。那代表着无数次从40万伏高压电旁边经过,从缺了一只耳朵的凶残灰熊旁经过,说是杀机四伏都不为过。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一群贪婪狡诈的人!
秋禾想起自己还对外公说,等他老了,他来养他。可他是这么的懦弱又无用,只是几条蛇,就吓得他连多陪他几天都不敢了。
更何况,就算他逃回省城了又能如何?省城的空气一如既往地糟糕,他还不一定能适应过来,到时让沈琳再费尽心思找另一处居住地吗?
他已经快满十七了,难道一直要沈琳这样操心下去?
秋禾不无悲哀地想到,或许在他们眼里,他一直都是个娇滴滴的孩子,但同样只有十七八岁的白川,却可以成为外公能够倚仗的大人。
沈宝成一早醒来,看见秋禾正微张着嘴,睡得香甜,也就没惊醒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出门做饭。
路过堂屋里打包好的行李时,沈老汉心里一紧,叹了口气,又自我安慰,孩子在自己这儿无非是受苦,吃不好睡不好,还白受一场惊吓,让他回去也好。
他在灶上忙碌了一个早上,使出浑身解数,炒了五菜一汤,全是平时秋禾看着爱吃的,菜摆到桌子上了,房间里还没动静。再迟一会儿,怕没有车了,沈宝成于是站在院里喊:“秋禾,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就见秋禾迷迷瞪瞪揉着眼,出来洗漱后,坐到桌旁。
他头发太长了,总是遮下来挡住眼睛,只好用个夹子把刘海夹起来,露出唇红齿白的一张脸。沈宝成看他好几眼,最后说:“扎个辫子,活象小女娃子。”
秋禾于是问:“镇上哪一家剪头发的师傅手艺好些?”
沈宝成说:“刘记剃头铺的老刘手艺好。就怕你们年轻人看不上。”停了停又提醒他:“剃了头就赶不上车了。”
秋禾喝了一口粥,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走了。”
沈宝成一怔,又惊又喜地看着他。秋禾埋头吃饭,又补充道:“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等你老了,我还要给你养老的。”
他外公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张老黑脸憋出了红光,给自己大外孙搛了一大筷子菜,才说:“就听你的!你给我养老!不过你要多吃点,这小身子骨,拿什么养活外公哦。”
饭后秋禾去了镇上剃头,“刘记”剃头铺的老刘,生平最拿手的是刮平头和剃板寸。如今看到城里来的秋禾也到自己店里理发了,简直令他蓬荜增辉,得意之际,决定要设计出一款配得上这时尚少年的新发型。他丢下一帮等他下棋的老主顾们,不辞辛苦,在秋禾头上雕花似的忙碌了整一个小时,完了又对着镜子左修右剪,最后才在一群老头的赞美声中,放秋禾出了门。
秋禾笑着跟刘爷爷告别,一出店门脸就垮了下来,一路不停拿手扒拉头发,恨不得扒出个新发型出来。什么嘛,竟给他剃了个该死的锅盖头!要多傻有多傻!要在以前,他顶着这块西瓜皮走进学校,十分钟以内就能收获五十个以上的绰号!
他哎声叹气地想,我真的变成一个土老帽了。
回家时白川和沈宝成两人正在院子里忙碌,秋禾哭丧着脸进了门,一看到两人,立刻抱住了自己的头。
“不准看我!不准笑!”他先发制人,怒气冲冲地说。
话音未落,白川那死人脸没绷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还赶紧又咧着嘴,装模作样地看手里的一根线。沈宝成倒是不笑,还安慰秋禾,“好看!谁说不好看了?我们秋禾,剃光头都好看!”
“都叫你们不要再讲了!”秋禾恼羞成怒,跑进房里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沈宝成在院子里喊他,说:“白川问你,装宽带的线接进你房间里,对不对?”
秋禾剪坏发型的懊丧立刻一扫而空,跑出来问:“可以装宽带了?今天就能装好么?”
“本来是不行的,”沈宝成拿着一瓢豆子,坐在院子里边择边说:“我去镇上问了你刘二叔,他说咱家这边没留门子,装不成。得亏是有白川。他家以前花大价钱接了根网线过来,前几天我跟他说起这事,他说帮你从他家拉一根线过来。”
秋禾一声欢呼,扑到沈宝成背上,摇晃着说:“太好了!外公!你真是太好了!”
他外公享受着秋禾的搓揉,眉梢眼角都写着欢喜,偏偏嘴上万分不耐烦:“消开!看把豆子晃泼了!”
秋禾又蹦蹦跳跳进屋去了。边走边哼哼着小曲,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白川把线牵进房里后,又打开电脑帮秋禾调试。等待开机时,他一看秋禾,两只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秋禾蹲旁边使劲儿瞪他,“再笑我抽你了!”
白川于是努力抿住嘴,特一本正经地说:“不丑。真的!就是有点楞。”
秋禾:……
还不如直接说他丑呢!
白川十指修长灵巧,一边在键盘上噼里拍拉,一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又不走了?”
“嗯,”秋禾羡慕地盯着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感叹说:“白川,你真该去当模特!你连手都这样好看!”
白川窘了一下,显然很不习惯这种直白的赞美。停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不怕蛇了?”
“怕呀,哎呀想起来就肉麻,”秋禾搓了搓胳膊,愤愤地说:“不过我才不服气!那些人渣以为丢几条蛇就能把咱们赶走,也太小看人了!”
白川怔了怔,忍不住看秋禾一眼。只见那二楞子似的刘海下,是张软玉似的脸,一双长长的眼睫毛,象栖在花蕊里的蝴蝶一般,忽闪忽闪灵动得很。
他有点出神,想到第一次看到秋禾时,心里还惊诧了一下,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那么纤细柔弱,跟朵娇嫩的花儿一样?
如今他知道,有些柔弱不过是表象,内里的坚韧,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调试好后,秋禾迫不及待坐在桌前点开一个网站,几乎过了一分钟之久,网页才刷出来。他不由仰天长叹,绝望地问:“你平时上网,就靠这跛马一样的速度?”
“……还好。”
“这能叫还好?”秋禾很无语,又仰起脸问:“我从你家里接一根线出来,会不会把你的网速拖得更慢了?”
“不会。”
“谢谢啊!你随便坐!”秋禾用跛马的速度刷着网页,很快就把白川忘一边去了。
他自从来到这里,就没打开过□□了,刚一,里面就跳出一大堆信息。邮箱里也塞满了未读邮件。
秋禾逐条看去,多半是王俊煦发来的,还有很多平时要好的同学也留了言,问他在哪里,身体怎么样了,放暑假有没有时间出来玩。
学校一直对外声称他因病休学,在同学的印象中,秋禾也确实身体不好,特别是一冬一春,总会因为哮喘和咳嗽请几次长假。他在班上人缘很好,每次请假,总会有同学打电话来关心病情,有什么聚会也不忘告诉他。
估计班上的同学还不知道那件事吧。要是知道了,会怎么看他呢?
秋禾很烦恼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打开王俊煦的邮件,直接删了。以前一起做习题、一起泡书店的哥们,忽然疯了似的说爱他,说要跟他在一起,让他十分难以理解,友谊的小船怎么说翻就翻,一点征兆也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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