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哭不出。他木头人似的咳出一口血,才渐渐有了一丝活气,痛彻心肺的感觉一点点渗出来,渐渐遍布全身。——太痛了,就象胸腔里的心肝脾肺肾被人硬生生血淋淋地扯了出来,太痛了,太痛了。
他在满口的血腥气里喘息着,一阵阵地眩晕,模糊看到白川、石老六和王警官都围着他,白川抱着他,似乎在跟他说什么,可他一句也听不见,心里只有一个声音,空荡荡满是绝望地喊着,我妈没了,我妈没了啊。
白川一声声地叫着秋禾,却突然呆住了。他看到秋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呼吸变得一声比一声长。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哮鸣音。石老六听到那异样的呼吸声,和王警官对望一眼,两人都变了脸色。
白川一把抱起秋禾往外跑,王警官反应过来,跟在后面边跑边说:“我开车去!从这边走!这边近!”
几个人上了警车,风驰电掣地赶往人民医院。白川把秋禾抱着,解开他衣领,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秋禾大张着眼,眼光却散乱无神,一声赶一声,喘不过气来,嘴唇却因为缺氧而渐渐发紫。他四处望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喘着气问:“我妈……呢?”
白川嘘了一声,示意他别说话,又返身把车窗打开,让空气进来,说:“别怕,我们马上到医院。”
秋禾挣扎着坐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不行,我要去……看看她!我带她……回家!”
白川心痛得简直无法呼吸,狠狠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神情已经镇定如初。他咬破食指,一边把血往伤口上逼,一边把指头放进秋禾嘴里,小声说:“嘘!别吵!乖乖的,别吵到她!”
石老六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把脸转向车窗外,窗玻璃映出他满脸泪水和抽搐的面目,他哭得浑身都在哆嗦,却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所幸医院隔得并不远,车刚停下,白川就抱着秋禾直奔急诊室。医生接手后,几人被赶出来,站在急诊室门外等候。王警官这才一阵后怕,责备说:“哪成想这孩子还有这个毛病?老六你也不提前吱个声!”
石老六眼眶红红的,小声说:“我哪儿知道?在镇上从没见他犯过病。……天爷呀,这可怎么办。难道再告诉宝成叔?他一把年纪了,可怎么经得住……”
白川一直呆呆站着,这时突然插嘴,问:“我娘娘到底怎么出的事?”
王警官看看他,叹了口气,说:“究竟怎么出的事,谁也说不准。那地方就在往镇上来的路上,离县城四十多里。那段路弯多坡陡,一直是车祸高发地段,这几天下雨,路又滑。出事的时候又是晚上,看路上的车辙,应该是车被撞翻后,滚到坡底下起的火。那段路偏僻,也没人发现,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有人路过,看到了才打了电话报的警。”
白川看着前方,面无表情问:“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王警官摇头,“肇事车辆早跑了,附近又没有监控,等我们赶过去时,雨冲刷了一夜,基本找不到啥痕迹了。”说着叹了口气,“想找到肇事车辆,只怕难。”
岂止是难,照他往常的工作经验,基本是没这个可能了。
白川眯了眯眼,转脸望向窗外。这时如果有人从外面经过,一定会被那张脸上暴戾凛烈的杀气惊呆。
秋禾被从急诊室里推出来时,医生给他打了针镇定剂,人已经睡着了,却眉头紧皱,似乎梦里都极不安稳。等帮着把人推到病房后,王警官先自己垫钱,去办了入院手续,又回到病房,把石老六叫到外面,小声叮嘱了一会儿才走。
等石老六进来后,白川便从床前站了起来,对他说:“六叔,你守着秋禾,我出去一下。”
石老六心事重重地答应了,又对他说:“你先别和爷爷说,容我再想想,我再好好想想……”
一直到白川快走出病房门口了,石老六似乎才反应过来,忙又问:“对了,你上哪儿去?”
白川没有回答,只稍稍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病床上的秋禾,径直走了。
此时已近薄暮,白川走出医院,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零星小雨。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去凉石镇。那司机想着天色已晚,路又不好走,本来很不想跑这一趟,无奈旁边坐着的人满脸煞气,一看就十分不好惹,只得开车出了城。
车上两人一路无话,寂寂开出几十里,渐渐人烟稀少。司机正盘算一来一回得多久,忽然听到白川叫他停车。
那人赶紧靠边泊了车。白川扔过来一张钞票下了车。只见他在渐渐黑下来的路边站了一会儿,迈步往路边的杂草丛里走去。
司机找了零,见人已经走远了,忙开车调头跑了。回去路上越想越心惊,天都快黑了,那一带又人烟稀少,左右都没见到房屋,那年轻人去那儿干嘛?
听说那一带因为车祸死过很多人,那年轻人莫非是……鬼?司机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而此时,被认为是鬼的白川正蹲在地上,象一头捕食的野兽,小心翼翼地查看道路和路边的荒草,不放过空气中每一丝气味,一寸一寸往前搜寻。
纵然在被雨水洗刷之后,他依然能闻到车辆和轮胎烧焦的气味,闻到血液的气味,汽油的气味,……以及身体被烧焦的气味。
那不仅是秋禾的母亲,也是他深为敬重的人啊。她给他买衣服、买袜子,过年时给他封红包,饭桌上教他待人处世的技巧,对他一如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她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善意。而他也那样渴望被她认可、被她接纳,渴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她的依仗、成为她真正的亲人。
他仿佛看到摇曳刺眼的灯光,听到尖锐刺耳的撞击声、玻璃碎裂的卡察声和金属着地的闷响。他仿佛看到,漆黑的雨夜里,她孤孤单单一个人,死在了离父亲和儿子三十里之遥的这片荒草丛中。
白川跪在潮湿的泥地里,额头触地,发出了一声悲痛的嚎叫。
☆、诀别
秋禾在梦里看到了沈琳。
还是在外公的小院里,沈琳也还是那副干净利落的模样。天将黑未黑,晦暗不明,沈琳却要开车出门,秋禾模糊预感到不好,死命拦着她不让走。沈琳回头看他,眼神很幽怨,说:“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别回来么?”
秋禾一下子哭了,满心都是凄惶和愧疚,从后面死死抱着沈琳不撒手。
妈,我怎么会盼着你不回家?不管你打我骂我,我还是一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妈,以后我会天天给你打电话,永远都不会嫌你罗嗦了。妈,我会好好读书,赚钱养家,再也不让你这么操劳。妈,只要你别走,我都听你的,叫我做什么都行……
沈琳却被秋禾纠缠得不耐烦了,挣脱了他,斥责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烦人?我真得走了,那边人家还等着呢。”
说完她铁石心肠地上了车,把秋禾关在车门外,任他歇斯底里地拍打车门,大声哭喊着妈你别走,依然开着车走了。
秋禾大恸,在山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追赶,眼睁睁看车消失在路尽头。大滴的雨从黑下来的天空中落下来,他躺倒在地上嚎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赌着气,想要像小时候一样,用自己的悲惨把沈琳逼回来,把他从地上哄着抱起来。
他在冰冷的雨水里躺了很久,这一次,沈琳却是再也没回来。他越哭越绝望,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大声抽泣,声音嘶哑。天黑了下来,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就这样狠心地与他诀别了。
秋禾从梦中醒来时,还哽咽得难以呼吸。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看到陌生的病房和旁边打瞌睡的石老六,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进了医院。
停尸房里的场景扑面而来,他清晰地听到心脏破裂的声音。原来那不是梦,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尖锐的痛从胸中弥漫开来,仿佛吞进一口硝酸,心肠肚肺都蚀成了一泡血水,疼得人浑身颤抖,疼得他在被子里绻缩成一团。
很久之后,秋禾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他一边喘,一边从床上撑了起来,靠坐在床头,又攒了好久的力气,才掀开被子,把手上的针头胡乱拨下来,弯下腰去穿鞋。
正是半夜,病人和陪护家属都睡了,病房里幽黑无声。石老六愁了一天,心力交瘁,这会儿也用几把椅子拼在一起,蜷在上面睡得正沉。秋禾站起身,默默看他一眼,拿起床头柜上的喷剂装进口袋,轻手轻脚出了病房。
走廊上空无一人,护士站里亮着灯,值班护士却不知去向。秋禾如同一条幽魂,飘飘荡荡出了住院大楼,在住院大楼前,他停住脚发了一会儿呆。
黑夜春寒料峭,四下里阒无人声。昏黄的路灯鳞次伸展到远方,天上挂着枚清冷冷的月亮。
秋禾仰脸看着月光,想,它一定也照着沈琳吧。月光从破旧的窗户爬进去,照在那间床和床上肮脏的白被单上。被单下躺着的,是他烧得焦黑佝偻的妈妈。
她那么爱干净,爱漂亮,又爱热闹,此刻却孤零零一个人,面目全非,躺在那个肮脏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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