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曾经盘算过,夜里偷偷去看秋禾。从凉石镇到县城,若化成原形的话,一来一去不过三四个小时,但却要冒着被人看到的巨大风险。有好几次,白川不得不一头扎进石潭里,才阻止了自己那些愚蠢的念头。
有天晚上,他给秋禾打电话时,秋禾告诉了他一些县城里的新闻。那桩命案有了结果。据说经过多方调查,最终查明当晚刘宏明和梁三在酒店包房里产生纠纷,两个人争吵打斗中不幸双双坠楼身亡。
秋禾还津津有味地给白川解释了青湖帮的由来。原来县里有个青湖镇,镇上混子们组了团来县城混黑道,再加上县公安局的一把手也是青湖人,对同乡难免照顾,久而久之,姑息养奸,青湖帮便成了县里黑势力中比较大的一股。
如今梁三不明不白地死了,还被安上了意图谋杀的罪名,那位青湖籍局长也因为给黑势力当□□,而被省纪检组调查,帮里有地位的也被抓进去好几个,其余人便作了鸟兽散。
白川贪婪地听着,把秋禾说的每个字、每点语气都收进耳中,以便留到半夜里,象老牛反刍一样,放在心里慢慢咀嚼。
嚼到后来,觉出不对劲来了,这些事秋禾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天,秋禾又打电话来,告诉他另一桩大事:县里最近来了检查组,把领导们跟水洗似的筛了一遍。除了那位公安局长,还有好几个领导都被查处,甚至包括一位主管城建的副市长。
秋禾饶有兴致地说:“很多人都在讲,肯定是这些领导里面有人知道了这份行贿清单,□□!刘宏明还挺厉害啊,他自己固然一死,却把这么多人拖下马,简直算得上反腐英雄嘛。”
白川对此不置可否,却很小心地问:“这都是谁跟你说的?”
“小志告诉我的。小志你还记得么?就是外公同病房那位阿姨的儿子啊。”
白川心里立刻堵得不行。一想到秋禾跟那花尾巴稚鸡似的小青年在一起倾心交谈,就觉得余生惨淡。正郁闷着,就听秋禾又兴高采烈地说:“小志还带我去见了他的一个朋友,他那朋友办了家物流公司,我不是以后想开家网店吗?初步跟那人谈了谈,他给的条件还蛮优惠的!”
白川怏怏地嗯了一声,问:“爷爷好了没有?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秋禾笑,说:“估计快出院了,你想外公啦?”
白川一瞬间又很惭愧。这些天他尽惦着秋禾了,几乎没怎么想到过还断着腿的沈宝成。这真是太不应该了!
于是白川讷讷说:“嗯,我想你们了。”
秋禾轻轻笑了笑,安慰他说:“等回去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又打了个呵欠,说:“我要睡觉了。拜拜!”
挂了电话后,白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清泠泠的月光一寸寸从窗户里爬进来,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想,我要见到他,现在,立刻,马上!
他跑出堂屋,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纵身上了屋顶,又象只大猫一样,从屋脊上悄无声息一个飞跃,半空中化成一条银色长龙,落在树梢上。那龙头颅高昂,四肢虬劲,银色长尾轻轻摆动,月光下反射出粼粼白光。
深夜凉风吹动树梢,龙在乌沉沉树顶上迎风起伏,片刻后,那美丽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纵身向县城方向奔去。
午夜时分,白川赶到了出租屋,扒开窗户,轻手轻脚进了屋。房里黑沉沉的,床上的人呼吸平稳绵长,睡着正香。
白川在床前蹲下,一手撑着腮,痴痴地看着床上人儿的睡颜。看他修长的眉,卷翘的睫毛,绯色的嘴唇,觉得他每一样都那么那么好。
他想,哪怕为他去死,为他肝脑涂地,都是值得的。
在漆黑的夜里,秋禾从梦中醒来,迷糊间看见床前有个人,竟象是白川撑着头坐在那里,他一下子惊醒了,伸出胳膊开了灯,只见床前空空如也。
秋禾躺在床上,愣怔了半天。后来起床喝水时,觉出了一点凉意,才发现窗户是开的。他有点困惑地想,头天明明记得关过窗户的,难道记错了?
秋禾倒了杯水,边喝边看着窗外月光,想到上次发烧时,白川也象刚才梦里那样,坐在床前看着他。秋禾心中有点甜蜜,又有点慌张,想,讨厌的家伙,让他半夜睡不着,自己却肯定睡得正香吧。
☆、亲人
沈宝成出院那天,石老六正好开车去县城,得知他们要回凉石镇,忙让沈老汉坐他的便车走,又帮着把被窝行李放进了货车厢。一行人在医院附近分开,沈琳和秋禾另去汽运站乘车回家。
等那母子两人回到凉石镇时,在桥上就看见超市门前聚集了七八个老头老太,老远就有人挥着手喊石榴。等他们走近,一堆人七嘴八舌把沈琳围在中间。
有个婆婆把沈琳的手抓得紧紧的,说:“天么天么,我都老得爬不动了,石榴还是老样子!”
还有个老头说:“石榴,晚上到家吃饭去!你三娘娘听说你要回,中午就把熏肉泡上了!”
沈琳目睹旧人旧物,眼睛都有些润。她挨个问候了老人们,又亲亲热热地拉了好一阵家常,等人群渐渐散了,才和秋禾继续往回走。
秋禾边走边调侃,说:“石榴姐,想不到你在镇上人气超高!”
沈琳朝儿子头上削了一巴掌,说:“给老娘闭嘴!石榴姐是你喊的?”
“唉哟,一回自己地盘就这么凶!”秋禾抱怨,“沈总你这样会嫁不出去的!”
沈总冲上来要继续削,秋禾忙抱头鼠窜,先一步跑了。沈琳在后头喊:“就算嫁了人,以后养老也指望你!跑是跑不脱的!”
母子俩打打闹闹走上山坡,远远就看到石榴树下站着两个人,拄拐的是沈宝成,旁边长身玉立的少年是白川,正往这边翘首盼望。
白川看着两人走近,说不出话来,一味只是望着秋禾笑。等走近了,忙又把秋禾提的箱子接过来,然后一手提箱,一手扶着沈宝成进屋。
沈琳和秋禾跟在后面。走了几步,沈琳啧了一声,秋禾回头一看,立马笑成了狗。
原来沈琳穿着一双八厘米的高跟鞋,鞋跟又尖又细。最近又才下过一场雨,晒谷坪上泥土软,那鞋跟一踩一个坑,一踩一个坑,陷进去了几乎要拨不出来。秋禾看他娘在晒谷坪上挣扎,忙忍着笑,上前献殷勤:“妈,我来背你!”
他吭哧吭哧地把沈琳背到门口台阶上,放下后又说:“石榴姐,你怎么又长胖了!”
话音未落,就被沈琳打了一掌,沈琳说:“你个弱鸡子样,还好意思嫌别人胖!”
那边沈宝成瞅见踩出的几串小坑,心里又不舒服了,撇着嘴说:“晓得要回来,还要踩那个高翘,有瘾吧?是哪里美了?”
沈琳四十有余,身材略有发福,平时全仗着高跟鞋改善身材比例,听了老头的挖苦,很不满地嘀咕:“快七十岁了心还不闲,啥事都想管!知道什么美呀丑呀的!”
不想老头耳朵尖,竟听见了,立刻气得嚷嚷:“我是啥都不懂,啥都不晓得,就你一人知道得多!那你还晓得自己从哪儿来的么?你祖辈都在凉石镇,做人不能忘本!”
沈琳也恼了,眉毛一挑,说:“我怎么忘本了?我是杀人放火了还是虐待爹娘了?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烦不烦哪!”
秋禾不等说完,忙把两个都喝止了,先说自己娘亲:“嚷嚷什么呀?嫌镇里人听不到还是怎么的?”又说沈宝成:“外公您也是,她爱穿高跟,让她穿去,碍着您什么了?”
那父女俩又都嫌秋禾拉了偏架,没有为自己主持公道,各自祭出一张幽愤不平的脸,进了屋后,不仅不理对方,亦且连秋禾都爱搭不理了。
小院早被白川打扫得干干净净,摔坏的桌椅家什,能修的都修好了。屋山头整整齐齐垛着新劈的柴禾,烤火房也收拾一新。厨房里菜洗净了,只等炒。
如今沈宝成是伤员,石榴姐拿手的只是煮粥,秋禾只好当仁不让,挽起袖子上了灶台。
眼瞅着那对糟心的父女不在跟前,秋禾悄悄跟灶下的白川抱怨,说:“烦都烦死了!那么大两个人,吵架吵上瘾了!从见面到如今,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也不嫌腻!”
白川如今看到秋禾,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完全无法体会负面感情。听到这话,他望望外面,笑眯眯地说:“挺好的!”
秋禾边炒菜边生气地说:“你觉得他俩吵吵闹闹挺好?你是巴望着他俩打起来是吧?”
白川又笑,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些年都没见爷爷这么高兴过了。”
秋禾一怔,过了片刻,才忽然明白了白川的意思。
他此前一直觉得沈宝成对女儿成见太深,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都看不惯,却忽略了老爷子近来心情很好的事实。受了那么重的伤,从医院出来时,气色竟比往日还好些。吵起架来固然黑着老脸,但不吵架时,老脸上的每根褶子,却都透出欢喜松快来。
还不都是因为他亲闺女回来了么?
他吵她,大概也是因为十几年的积怨和思念太重了吧?年年盼她盼不回,攒了一肚子委屈,不好好吵几场发泄发泄,怎么能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偏生这一阵子,每次刚开始吵就被人劝着拦着,想必那两人也很不尽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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