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分别不在山水地势之上,而在清涵的丹房。
他记得丹房门口摆着的菊花盆栽早就被他在那一晚给踹翻了,花瓣洒得七零八落,没过多久就枯萎得不成样子了,可如今它们却安安稳稳地站在那儿,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更为诡异的是,丹房外界竟然有一层结界,而阿峥本能地感应到这层结界是他在那一晚给布下的。而在感应到结界的瞬间,他的心跳几乎停跳了一拍,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响,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结在了瞬间。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里的一切就像是倒回到了清涵遇害前的那个日子。而这里的布置就和那一天的一模一样。
是幻觉?是陷阱?是个恶劣无比的玩笑?
还是他真的回到了清涵死去前的那一天?
阿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可是他越是靠近丹房,就越是能从里面闻到一股味道。
而让人熟悉无比的味道几乎让他欣喜若狂地颤抖起来。
那是清涵身上的味道!
那是他活着的证明!
阿峥觉得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脏随时都能蹦出胸腔,如果不是他的理智死死地克制着他的冲动,他几乎就在在下一瞬间化成兽形飞奔进这梦幻一般的屋子里。
他听老狐狸在很久之前讲过,时空倒流一般只有天仙级别以上的仙人在配合特定法宝的使用时才有可能达成,他暂时没有听过别的方法也能造成时空倒流。老狐狸是他在这世上最厌恶的一只妖怪,也是他在这世上最感激的一只妖怪。
因为老狐狸让他发誓做一件事,他才被迫在微露山的沁水湖旁呆了不少年。
但也因为老狐狸的种种刁难捉弄,他才有了这么多心眼,知道了不少东西。
不过老狐狸虽然见多识广,但也不是知晓万物。
他也有可能忽略了某些东西,比如说远古阵法。
能让神女镇守的阵法,如果只是招灵这么简单,那天界那帮子神仙也未免太浪费人才了。
也许招灵阵除了招灵以外,还有别的意外的功效,比如说让他回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身边。
阿峥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充满着牵强附会和不切实际,可是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结局总归让人失望,他还是盼着清涵能够再度活着与他说话,就算那一句话是恶毒的诅咒,他也能听得心甘情愿。
或许连上天都不忍心再让他多受一分煎熬了,因为丹房里很快就传来了他朝思暮想之人所说的话。
“你有没有察觉到刚才忽然出现的那股气息?”
这是清涵的声音,清润如水,涵雅似风。但阿峥在狂喜的同时,也意识到了一个明确的现实。
清涵在和屋子里的某个人说话,但是阿峥却没有感觉到屋里有任何人或妖的踪迹。
看来这的确是个很善于掩盖和抹去自身气息的东西,而且他极有可能就是杀害清涵的凶手。
与此同时,下一个问题又在阿峥的脑海里浮了出来。
如果这个神秘来客真的要出手杀了清涵,他必要出手阻止,届时改变历史,逆转未来,又会发生怎样的恶果?
老狐狸从来没说过这些,或许连他也认为阿峥不可能遇到这样的事。
所以在这个时候,阿峥忽然有些想念那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狐狸了。
但是想念并不能在这个时候帮上什么大忙。
他还是决定先偷听一番,然后静观其变。
而事实证明,这是他做的最明智的一个决定。
屋子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而与清涵的声音不同的是,这股子声音富有磁性,透着股果决坚毅的味道。
“那股气息的确忽然出现,但又很快消隐无踪了,故此那应当只是山中小妖的气息。”
清涵又开了口,不过只是一声无奈而绵长的叹息,像是一片落叶落在平静无波的湖面当中,激起圈圈永不停息的涟漪。
“其实你本不必来此,我不会有大碍的。”
他似乎和这个神秘人关系很好,而神秘人来这里也似乎只是出于关心。
可如果事情真的朝着这样的方向一直和和谐谐地发展下去,阿峥才要怀疑这真是一场幻镜了。
“阴漓残忍凶暴,为一方大妖,我必要来看看你方能安心。”
神秘人看起来还是对清涵颇为关心,可是老狐狸常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而阿峥下山以后也深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清涵却很自信地说道:“他拿我当朋友,自然不会害我。”
这话说得阿峥心底一阵暖流涌过,他连唇角也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不管怎样,这趟下山查凶总是值得的。为了清涵,他到底也没有白费功夫。
神秘人没有再坚持,只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清涵笑了笑,却道:“炼丹成功只差一步了。”
在微露山期间清涵的确常常一个人闷着头皮炼丹,但是效果并不算很好。
他并没有告诉阿峥自己在炼什么丹药,只是严禁他靠近丹房,因为他一旦闯入,丹房内灵力气场变幻,就有可能使得丹炉爆炸。
看丹炉把清涵的衣服都烧得精光或许还不错,但是看丹炉把他自己烧成黑炭那就不好玩了。
所以阿峥一向都很小心,除了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他几乎没有走进丹房的时候。
神秘人也道:“你准备材料准备了这么久,怎么也该成功了。”
清涵也爽朗地笑了一声,然后开了口。
他说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用的也是寻常的口吻,好像是与自己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起聊着他们的往事一样。
“是啊,九尾狐云泽的爪子和尾巴、蛊雕的翅膀和心脏,实在是花了不少力气才弄到呢。”
阿峥的笑容忽然冻在了脸上。
他明明听得懂每句话,每个字,可是却仿佛一点都听不明白。
神秘人又道:“那些材料的确是花了不少力气弄到。”
清涵温和地笑了笑,就如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分别。
“云泽顾念他的弟弟和族人,我本来是没有把握引他下山的,可是没想到,他还是下来了。”
神秘人道:“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清涵叹了口气,道:“他与我重逢之后,嘴上不说,心底却是高兴得很。那天我与他喝了许多菊花酒,直到我启动封妖阵的时候,他还在喝着酒。”
阿峥的脖子僵直着,像是已经不会转动了一般,一双眼睛黑得吓人,亮得骇人,死死地盯着那屋子,好像随时都会冲进去似的。
可是他却麻木地站在原地,仿佛和一个石雕木塑似的,仿佛那些句子只是蚊子拍打翅膀发胡扯的声音,钻进了他耳朵里之后又呼啦啦地钻了出去,根本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一开始接近云泽就是故意为之?
而他出卖自己的朋友,就仅仅是为了炼丹?
清涵又开始用一种游戏人间的轻松口吻说话,就好像他当初给阿峥说人间的趣事一样。那语调太过轻松寻常,轻松寻常得简直让他觉得可怕。
“当封妖阵启动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就想挣脱出来。普通妖怪早就不能动了,可是他却能动,而且动得很厉害。可惜菊花酒里也放了东西,而那东西对封住他的妖力很有效果。”
“等他不能动的时候,就开始用眼睛瞪着我,但是却没有说话,连一句话都没有。”
“他是个聪明的妖怪,自然知道此时多说也没有用。”
清涵笑道:“他的确清楚自己的处境。而当我砍掉他一条手臂的时候,他还是死死得瞪着我,眼里都是血丝,好像是希望我开口解释什么似的。我当时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什么?”
“生辰快乐,云泽。”
清涵叹了口气,仿佛真的是对云泽有些歉疚的样子。
“那天是他的诞生之日,他本该与他的弟弟一起度过的,可是他选择了去找我。”
神秘人疑惑道:“你是真心希望他快乐?”
“我自然是真心的,我是真心希望与他为友,也是真心要取他的性命。至少这样,他能在死前度过最快活的日子。”
“你总是这么慈悲为怀。”
“慈悲是应当的。我对着他说了一声生辰快乐,他终于说话了,骂了我一句畜生,然后我又砍下了他的第二条手臂。后来他一直都在咬着牙瞪着我,直到他再也不能看着我了。”
“那你是怎么解决蛊雕的?”
“那就更简单了,只需把它引出神女所在的五陵山就够了。蛊雕还不如云泽聪慧,只是一味地逞凶斗狠,直到我祭出捆仙绳的时候,他还一直问我是怎么回事。”
他用着调笑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说出那些话,可这些话却足以让阿峥觉得毛骨悚然。
云泽与他是毫无关系,可是一边说着祝福的话,一边谋杀着一心信赖着自己的朋友,这就是那个清涵,那个他一心一意想要维护着的清涵?
他不惜冒着打破誓言的危险下山,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人?
阿峥过去遇到过许多种危险至极的情况,但没有哪一种能和现在的情况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