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道鸾沉默的时候,沈恪的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随着对方的退后,那根弦绷到了极处。
啪。
断了。
这几日他一直和萧道鸾打闹玩笑,但是心中隐隐有种莫名的恐慌。自从他得到了墨剑之后,身边的人和事仿佛都开始脱离控制,裸丨露出异样的面貌,或者说,它们本来的面貌。凌云客栈嘴硬心软的掌柜,摇身一变成了魔修。素心和醉玉都入了丹道,后者更是密宗心法小成……就好像自己已经身处漩涡的正中央,周围的水域都开始扭曲,而他为短暂的平静所迷惑,浑然不觉危险的逼近。
他原以为修为飞涨,灵剑在手,应该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不用再随波逐流。但其实他能把握住的东西依旧很少。
他救不了素心,也帮不上醉玉。
还有眼前这个人,这个人……每日似有似无的撩拨,好像远远不是他想要的。那他还想要些什么呢?
沈恪定定地看着萧道鸾,想要通过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一直望到对方内心的最深处。
如果那里也只有一口不会再起波澜的枯井……
井中可以有他的倒影吗?
沈恪一手握住萧道鸾的手腕,缓缓将其压在墙上。萧道鸾的目光依旧澄澈,但沈恪知道那是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成为遮蔽对方目光的云翳。
沈恪轻轻摩挲着萧道鸾的手腕。
那截手腕光滑细腻,和他这样常年混迹江湖,干惯了所有杂事的人不一样。但就是这样一只手,能够握最好的剑,修最好的道。
这只手如今被他握着。
从他半只脚踏入剑修界开始,就不断地听到这位剑池少主的传说。尽管他比萧道鸾还要大上七八岁。
他十五岁,萧道鸾七岁,他炼气,萧道鸾筑基。
他二十,萧道鸾十二,他炼气,萧道鸾金丹。
如今他二十五,萧道鸾十七,即便这修为来得可疑,他也算半只脚站在了元婴之上,但萧道鸾已然化神。
这个原本以为遥不可及的人,就在他的面前。
“你不想见到我不开心,是这样吗?”沈恪轻声重复道。
萧道鸾看了眼被握得发红的手腕,淡淡问道:“那你不开心吗?”
沈恪怔了一怔。
萧道鸾:“学剑吧。”
☆、第26章 猎兽
高逾千丈的崖顶,飞鸟走兽也极罕见。唯有山崖之下,云海滚滚,山崖之上,朝霞卷合,正是一派人间仙境景象。
只除了,攀坐在树梢上,吊儿郎当的一个人。
“何以解忧,唯有学剑。”
中气不足的声音在山崖上方悠悠荡荡地飘了一会儿,很快被呼啸而过的山风卷走,带往不知何方。
沈恪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神情忧虑。当他的目光瞟到崖边盘腿静坐的人身上时,忧虑很快一扫而空,变成了兴味盎然。
“这么坐着不无趣么,和我说说话呗。”
萧道鸾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无动于衷。
沈恪见他不答,身子微微后仰,在树枝上摘了一片叶子。他将叶子沿着中间的脉络一折,放在唇间,吹起小调。调子活泼的很,像是一把在荷叶上滚动的水珠,轻快而灵动。这调子是他在酒楼里听来的,伴着胡姬促急的舞步、旋转的身姿,能让满场倦客都一洗风尘疲惫,沉浸在尽欢的氛围里。他一向是当作情歌来听的,一首胡姬对远客唱的、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情歌。
山风似乎都被小调里的欢快情绪所感染,在沈恪的身周绕了一个又一个圈,一缕长发擦着脸侧翩飞,带来些微痒意。
他的身子前后小幅摆动,两条长腿在空中随意荡着,很是享受这一支曲子。
这山崖名唤回头,离祷雨镇东北约有三天脚程。
发觉醉玉便是伏魔观中那位哈什上师之后,沈恪再也无法安心呆在祷雨镇上。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对方,当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她这些年都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修了丹道,又为什么……不惜利用素玉,又设计了他。但醉玉一去杳无音信,楼里的其他姑娘对此事更是一无所知,他就算想寻个线索,都无从下手。
他来祷雨镇的时候十足自信,以为能帮她们摆平所有问题,但最后的结果却让人失望。过得好的只有胭脂,但那和他也没什么关系。陈公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照样能让胭脂过得好。他空有一身修为,用不出来,和往日那个混子也没什么区别。
焦躁了半日,还是萧道鸾的建议安抚了他。
学剑吧。
起码学了剑,再碰上醉玉的时候,不至于像在伏魔观一样被逼得狼狈。
沈恪将想法和萧道鸾一说,两人收拾好行李,当日便离开了祷雨镇。
按萧道鸾的说法,行走坐卧无一不是修行,但因着沈恪闲不下来的性子,两人还是决意寻一处幽僻的地界,省的惹事。
回头崖地处两州交界,高逾千丈,人迹罕至,正极为合适。
一曲还未终了,盘坐于崖边的萧道鸾便掀起眼帘,看了沈恪一眼。他的下巴微微抬起,目光的落点,似乎并不在对方的身上,而是在更靠上一些的位置。
距离沈恪头顶仅一尺处,虚悬着一把通体墨黑的长剑,剑尖正对着他的百会穴。哪怕没有紧紧贴着,墨剑裹挟的凉意也丝丝缕缕渗透到了沈恪体内。
随着沈恪身子的晃动,距离他头顶仅一尺之遥的墨剑也微微颤抖着。墨剑悬于半空之中,犹如被无形的手掌握住,既没有下落,也没有上升,就那么不高不低晃荡着。
任是谁头顶悬了这么一把看着摇摇欲坠的剑,心里都不会如何放松。沈恪此时还能自在地玩耍,自然是因为这般场景他不是第一次面对了。
萧道鸾让他习剑,这便是在习剑。
小调吹完了,萧道鸾方道:“还有一炷香。”
沈恪咬牙坚持。他面上一副轻松的样子,内里实在紧张得很,生怕一时不慎在萧道鸾面前英明尽毁。
他说是修了十年的剑,但接触到的都只是剑道皮毛。一来他能弄到手的都是低级功法,大街上五个铜板就能买上一本,内页错讹频出、颠三倒四,若真全然按着那上面的说法修行,早晚得走火入魔。二来他没有师傅解惑,自身的天分也极为有限,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几乎都是在原地转圈,止步不前。三来他无门无派,摸遍全身也凑不出几两银子,自然也不能指望靠着灵丹灵药的滋补来提升修为。
如今萧道鸾一出手便是堪比庚戌习剑录的上品功法,一提点便是以意御剑的玄虚境界,他领会起来着实吃力。
这就像一个还没学会走的小孩,被硬逼着撒丫子狂奔,难免跑得气喘吁吁、丑态毕露。偏偏萧道鸾就在后边儿不紧不慢跟着,他连想要偷偷停下喘口气都不成。
一炷香那么漫长,要是能让他看着萧道鸾也就罢了,但为了集中心念,他不得不闭上了双眼。一片黑暗之中,沈恪渐渐收拢了散漫的心思,缓慢又坚定地回忆起墨剑的模样。
剑长三尺七分,通体墨黑,剑柄似乎原有两个古朴的印纹,但被人长久摩挲,只留下浅浅的凹痕,再也无法辨识。
随身携带了那么些时日,哪怕剑不在手,沈恪也能轻松回忆起它的重量、它的温度。
他想象自己的心意附着在剑身之上,感受着它最细微的颤动。
它是怎样悬于空中,怎样俯瞰平陆。
……
几次悠长的吐纳之后,萧道鸾暂时脱离了神游八荒的入定境界。正要知会沈恪一炷香的时间已到,便见对方头顶一直安安分分的那把墨剑忽然失去控制,竖直下落,眼看就要刺穿沈恪的头颅。
萧道鸾右手疾翻,探出长袖,凭空虚虚一握。
起于他的袖口、终于沈恪发梢,连一眨眼都未到的时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制住了墨剑下落的势头,牢牢攥住了剑柄,墨剑的剑身瑟瑟发抖,似乎想要挣脱、又像是在表示畏惧与臣服。
凛冽的剑气先于剑尖抵达,哪怕墨剑下落的势头被止住,沈恪依旧被斩断了几缕长发。
他忙抛开手中树叶,试图用手指缠住那缠绵着下坠的长发。终是无果。
沈恪对着萧道鸾一笑,挺直身子,伸手覆上了墨剑。他并未直接握住剑柄。三指夹持剑锋,不畏锋芒,动作轻巧地将墨剑从僵持状态中摘出,一如他先前伸手拈下一片树叶。
将墨剑横置在膝上,沈恪两指并拢轻轻抚摸着剑脊。
萧道鸾看着他已收好剑,这才松开手。先前一瞬间发力,让他的手指在放松之后也有些泛白。萧道鸾却不在意地拢好袖子,若无其事地将手重新结成定印,置于膝上。
沈恪脸上没有太多脱险的庆幸,只讪讪道::“它先前自个儿好好挂着,哪知道不过一会儿就掉下来了。”
萧道鸾蹙眉道:“剑意之所以称为剑意,正是有一念不绝于心,系之于剑。你若分神,自然……”
沈恪抢道:“它要是长成你这样,我定然时时惦记着,一刻也不敢忘。”说完朝着萧道鸾挤眉弄眼。
萧道鸾沉默了一会儿,道:“下来吧。”
沈恪幽怨地剜了他一眼,心中冒出些不甘的小火苗。分明对方比他还要小上七八岁,他在修真界里摸爬滚打的时候,对方指不定连剑池都没有迈出过一步,但现在被日日教训的却是他这个“老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