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接一个的梦,梦里只有一个人……
☆、永无
八月初,立秋。
天气已到最热,丁隶在里屋上网到半夜,老旧的落地扇咔哒两声罢了工。第二天一大早他收拾出门买了空调,两个工人送货安装,爬出窗户往红砖墙上钻眼。忙活完一个小时,留下了半屋子灰,丁隶拧了抹布打扫着,不留神碰翻架子上的白瓷瓶,啪啦碎了一地,扔下抹布去厨房找扫帚,刚回到客厅他整个就呆住了。
“我才多久没回来,你就把我家搞成这样?”一个人站在门口。
丁隶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
那人走进来,捏起一块白瓷叹口气:“乾隆年间的东西。”
丁隶张了张嘴,话音却卡在喉咙。
“干嘛把空调装在卧室,厅里那么热。”那人推开折扇摇了摇。
“那我请工人把机子移出来。”丁隶终于说。
“算了,又得弄一屋子灰。”齐谐道。
丁隶上前两步,接着一把抱住了他。
“干嘛。”齐谐说。
丁隶没回答,只是抱得更紧了一些。
“哭什么,一个大男人。”齐谐笑笑。
“阿……静……”丁隶埋在他脖子里,哽咽地喊。
“好了好了,不难过了。”齐谐轻拍着他的后背。
丁隶抽噎着点点头,渐渐才松开了手,齐谐扯出一张纸巾替他擦脸,他不好意思地接过去擤了擤鼻子。
“你不是死了吗。”丁隶忽然赌气地说,声音被纸巾挡住,嗡嗡地加强了这种效果。
齐谐往桌边一靠:“谁说我死了。”
丁隶一时无话:“谢宇和卫远扬。”
“也是。”齐谐捏起下巴,“以人类的常识来看我的确没救了,不过我又不是人,所以没死成。”
丁隶啪地将纸团摔在地上:“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半个多月连声招呼都不打!”
齐谐不为所动:“我在医院睡了十几天,前天早上才醒过来,你要我怎么跟你打招呼。”
丁隶愣了一下赶紧扶住他的肩膀:“你没事了吗!要不要去床上躺着!”
“已经好了。”齐谐不耐烦地挡开他。
丁隶手足无措地看看周围,拖过一只圈椅把他按下,又去厨房倒了一杯凉白开,双手递过去。
齐谐笑了笑,接过来喝了一口:“曾总的事我还没告诉你呢。”
“曾总?”丁隶不明白。
“你失忆了吗。”齐谐抬头看他。
“你死了之后就恍如隔世。”丁隶说。
“我还没死。”齐谐纠正道,“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血藻的故事。”
丁隶点点头。
“上回说到有一族人隐姓埋名活了下来,为了防止长生一事再次暴露,长者便暗中立了规矩。每当族里有婴儿出生,他们就卦爻定下生龄,等时间一到即派专人暗杀,并伪造出正常死亡的假象,这才世代逃过了灭族的灾祸,存活至今。”
丁隶的大脑终于重新启动:“你是说那个曾总恰好是藻血的后人?”
“没错。”齐谐点点头,“两个月前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发觉自己生龄将尽,便心有不甘,又推想家族千百年间都是如此,自己实在难逃劫数,才做出了毁船假死的疯狂计划。”
丁隶嗯一声:“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成功了。”
齐谐却笑:“没有。”
丁隶眼睛一抬:“为什么。”
“你知道杀手是谁吗?”齐谐问。
丁隶毫无头绪。
“自始至终都潜伏在他身边的人,不顾全船撤离也留到了最后的人……”齐谐喝着水,不紧不慢地提示。
丁隶啊一声:“那个女人!”
“所以她在落水之后失踪了,好继续完成任务。”齐谐道。
“不过也可能她是真的死了。”丁隶说。
“没有。”齐谐笃定。
“你怎么知道。”丁隶问。
“因为我无所不知。”齐谐笑,“对了,那血藻有名字的,叫做永无。”
“永无……”丁隶喃喃重复。
“真不知是永无死期呢,还是永无宁日。”齐谐望向窗外斜阳。
二人闲聊着,不觉间夜色已经降下,下楼吃过了晚饭,齐谐在临窗的茶席落坐,沏上两盏桂花茶。
对面的丁隶静静地望着他。
“李陵山回去那次,我说过等事情结束要谢你的。”齐谐替他添了几颗冰糖。
丁隶晃一晃杯子:“我记得。”
齐谐端起茶盏:“一谢你多年关照无微不至,二谢你宽宏包容不离不弃,三谢你奋不顾身以命相换。得友如君,陈某此生无憾,先以茶代酒,聊表心意了。”
说罢咽下一口。
丁隶苦笑着:“我哪有那么好。”
“我说有,就是有。”齐谐坚定。
“而且最后以命相换的还不是你……”丁隶低声。
“我们不是说好有危险你就把我推出去挡着的吗。”齐谐笑。
丁隶低着头没有说话。
“其实这一趟我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回来。”齐谐忽然开口。
丁隶抬头:“什么意思。”
“我进了归心堂。”
对面一愣。
“荀老板没有再拿什么威胁我,是我自己要去的。”齐谐补充道。
“为什么。”丁隶皱了皱眉。
“因为我有求于他。”齐谐拨着茶碗的瓷盖,“我身体的异常你也清楚,从前跟你说不知道原因那是骗你的。其实这是一种叫做‘离’的异病,如果放任下去,我顶多只能再活三年。”
丁隶一怔,直直地望向他,此时才后知后觉,记起那赌场中看似豪气的千金一掷,和酒桌上欲将沉醉换悲凉的隐隐苦楚,不由得心口渐渐收紧。
“我本想生死有命,便打算一天天这么过下去,到死也就罢了,可是……”齐谐话语至此停了一停,“可是现在我和曾总一样,也有些不想认命了。”
“这种病可以治好吗?”丁隶立刻追问。
“可以。”齐谐轻吐一句,“归心堂能治。”
丁隶一时沉默。
齐谐望向窗外的葱郁树桠,语调平缓:“离病并非两三服药下去就能好,得长期调理,所以我替荀老板办事,他找人替我医病,双方各取所需。而且他们承诺不会安排太麻烦的工作,就在办公室做做文职,朝九晚五,八小时外完全自由,唯一的要求是我得常驻上海总部。”
“上海?”丁隶重复。
齐谐点点头:“荀老板准我休息一段时间,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再去总部入职不迟。”
丁隶权衡了一下局面:“跟着他那样人会不会很危险。”
“其实你见过他。”齐谐抿一口茶,“南星号上的‘老李’。”
丁隶吃惊不小:“他就是——!”
“那晚他们一桌都是归心堂的人,包括那个儒商似的老唐其实是荀老板的军师。”
丁隶沮丧地垂下脑袋:“所以当时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眼皮底下,包括绑架方寻这件事?”
“可以这么说。”齐谐替他续上热茶,“荀老板一开始就不认可曾总的计划,却有意不点出,原样地丢给我,就是想看看我会怎么处理这件案子。”
丁隶像是明白了什么。
“并非诛心,而是收心。”齐谐沉声,“钱助理从没打算把你们三人怎样,之所以布置这一系列案子,只是为了让我心悦诚服为荀老板所用吧。”
丁隶喃喃一声:“‘归心’堂。”
“实至名归。”齐谐道。
屋内一时无言。
丁隶又想起什么:“这两个月他们为你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又特意把三少爷安排过来,酒桌上还明说你是个相才,我认为你迟早要被荀老板重用,可是归心堂的水那么深,一旦你趟了进去,就算治好病也很难脱身了。”
“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也犹豫再三。”齐谐缓缓说,“不过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离病除了他们没人能治。”
丁隶伸过手去号住他的脉,一阵微弱的跳动从指尖传来,又试了试额头,只是温热。
“昨天荀老板找人开了药,吃过已经好些了。”齐谐笑笑。
丁隶轻叹口气,又问:“你之前都住在哪家医院,他们没把你解剖了吗?”
“归心堂私下有个研究所,专管与怪事物有关的异症,那天他们把我捞上来就用直升机拉去上海了。”
“是吗。”丁隶托起下巴,“待遇真好,又有私人医生又有专机接送。”
“是挺好的,他们还给了我一栋别墅,入职之后可以直接住下。”
“那我也要去。”丁隶说。
“行啊。”齐谐笑道,“你有空的话随时去找我,包吃包住包路费。”
“我也要去上海。”丁隶又说了一遍,却是另一种意思。
齐谐像是早就料到,驳回了他的要求:“没必要。”
“有必要。”丁隶神色坚决,“反正你别墅那么大,随便给我一间就行了。”
“所以我才不知自己该不该回来。”齐谐望着茶碗,“我有时在想,让你以为我就这么死了……或许更好。”
丁隶立刻瞪着他:“一点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