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丁隶疑惑地张了张眼睛。
齐谐浅笑一下,又隔着玻璃眺望出去:“你再替我找找楼下有哪里异常。”
丁隶不明就里:“路口有辆车熄火了。”
“这很正常。”
“喷泉旁边有棵香樟,其他的树都好好的,只有它枯了。”
“这也正常。”
“嗯?”丁隶望着正下方,齐谐眯眼一瞧,三十七层的空调冷凝管裂开一截,水珠顺着外缘急速下滴,掉到二十层左右忽然一停,接着竟奇异地匀速下落,直至融进地面。
齐谐一笑:“那是因为大楼外墙上贴了一只怪物,叫做半墨稠,它像一块巨大的深绿色凝胶,有二十层楼那么宽。那些水珠是落到了它的顶上,再顺着慢慢地滑下去,你才会看到这种现象。”
丁隶点点头,齐谐将窗扇开到最大,夜风灌进来,吹乱他的额发。
“你要把怪物赶走吗?”丁隶问。
“不是。”齐谐义勇地望着楼下,“我要从这儿跳下去。”
“你发烧了,快去睡觉。”
“没关系,我可以跳到它顶上再慢慢滑到地面,不会有事的。”
“不,可,能。”
“你说过,我的话你就信。”
“这里是三十九楼。”
齐谐没理,纵身跃上窗台。
丁隶赶紧拉住他:“你干什么!”
齐谐扒着窗框:“我说了不会有事。”
“你疯了!”丁隶瞪他。
“只要你相信我就没疯。”齐谐抬脚就跨。
“不行!”丁隶一把将他拖下来。
“那算了。”齐谐终于撒手。
长长舒了一口气,丁隶扶住他的肩膀:“齐老板,我觉得自己迟早会被你吓出心脏病。”
齐谐拍他的胳膊:“放心,今天不跳了。”
“明天也不能跳!”
“是是。”他笑。
翌日,晨,齐谐坐上餐桌沏了两盏桂花茶,看着丁隶趴在对面,脑袋埋在胳膊里。
“怎么,没睡好吗?”齐谐语气愉快。
“整晚做梦都是妖怪。”丁隶闷声,“大的小的,红的绿的,圆的扁的,公的母的。”
“哦?那挺有趣。”
“完全不有趣。”
齐谐笑着喝茶。
丁隶半抬起头:“今天有什么计划。”
齐谐点点桌上的文件夹:“研究一下案子。”
丁隶打着呵欠揉揉眼睛坐起来。
“困的话就回去再睡一会儿。”齐谐说。
“跟你一起研究案子。”丁隶说。
“不行。”齐谐一口拒绝。
“哦。”丁隶趴回桌上。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对面开始叩着桌面哼小曲儿。
丁隶抬头:“你又在高兴什么。”
“没。”齐谐笑着将文件翻过一页。
“什么毛病。”丁隶嘀咕,“一会喜气洋洋一会死气沉沉的。”
“大概是双相障碍又犯了吧。”齐谐轻飘飘地说。
“那要不要吃点药。”
“不用,现在感觉挺好。”
丁隶坐正:“我是说真的。”
齐谐一停,收了笑容。
丁隶见他这个表情忽然觉得不对劲:“那个,不是,我开玩笑的。”
齐谐盯着他:“我有病很好笑是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丁隶赶忙解释,“我真的只是开个玩笑,我以为你也是开玩笑,所以我就顺着说了,我没觉得你真的是——”
对面的眼神变了好几下,最终哈哈大笑起来。
丁隶瞬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这下醒困了?”齐谐问。
“你又吓我!”丁隶瞪他。
“怎样?”他语气欠揍。
“神经病。”丁隶嘀咕。
“嗯,嗯。”他点头。
丁隶拧着眉头,最终还是微笑叹了口气:“阿静,我有句话说了你别生气。”
“讲。”齐谐十分大度。
“你应该知道你那个病是终生性的。”丁隶试探地说,“所以我想你还是注意点,因为你每次一高兴过度接着就是……那副样子。”
齐谐嗯一声:“我知道怎么调节情绪。”
“可那真的是你自己调节过来的吗?”丁隶停一停,给了他一点心理缓冲,“昨晚我想到一件事,怕你听了又会消沉回去,所以没说,你现在冷静一下,我告诉你。”
齐谐放下文件夹:“你说吧。”
丁隶坐正,深吸一口气:“昨晚你精神突然振作,是因为听见钱助理的话,觉得事情有了转机,是不是。”
齐谐犹豫了一下,点头承认。
“你说那笔买卖很合算,的确,不接这两个案子,你有麻烦,我和卫警官谢宇也脱不了身;接了案子,解决不了还是麻烦,解决了却能全体自由。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齐老板,应该知道只有错买没有错卖的道理,既然如此,为什么荀老板还要提这个条件,做这门亏本生意?”
“我考虑过。”齐谐说,“可能是他想用那个全体自由的条件,让我更积极地投入案子。”
丁隶却摇头:“昨天捞箭簇已经充分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为了我们几个,你随时可以不要命。归心堂既然掐住了这条,就可以逼你去做任何事,积极或消极从结果上没有区别,除非……”
齐谐抬起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他想要的不是结果。”丁隶对视。
“不是结果,那是什么。”齐谐问。
“是过程,是你心理状态的变化。”丁隶一字一顿,“他在控制你的情绪。”
齐谐愣住。
“钱助理是个聪明人,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昨天她却因为一个口误暴露了荀老板监听我们的重要事实。——你觉得这可能吗?至少我认为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换句话说,她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荀老板在通过她的口,摆明了告诉我们:你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在我的掌握之下,而且我不怕让你知道这点,因为你之后的一切反应,同样逃不出我的计算。”
丁隶说完看着对面,齐谐眼底的变化一览无余。
“你猜的没错。”丁隶道出那个答案,“他确实是在诛你的心。”
齐谐垂了垂眼睛:“所以连我们坐在这里分析这些,他也早料到了是吗。”
“是的。”丁隶说,“荀老板这个人,很可怕,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消磨你的意志:先假装对你隐瞒的事毫不知情,在你自以为留了后手,准备还击的时候,忽然折腾你到半死,把你的底牌全部掀开,等你决定放弃,又提出这笔买卖,故意让你看到一线希望。我猜不出他下一步会怎么做,所以我很担心你接下来的精神状态。”
齐谐看看他。
“阿静,我知道你是个万事随意的人,不喜欢大风大浪的生活,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不清楚前面等着的是什么,所以你得充分做好准备,不能为一句自由的许诺就欣欣然,也不能一被对方打压就低沉,不能怕是非,不能有后退和逃跑的念头,最重要的是你得知道一点。”丁隶看进他的眼睛里,“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走,我会一直在这里,和你一起面对这一切。”
话音落下许久,齐谐还是直直地望着丁隶。
丁隶也没有躲,下定了在这场对视的耐性比赛中胜出的决心。
直到一个微笑,败者缴械投降。
“我知道了。”齐谐柔声说。
“知道就好。”丁隶也笑。
放松了肩背,齐谐换了个姿势靠进椅子里。
“这下糟糕。”他捏了捏睛明穴,“我大概是得吃药了。”
“怎么?”丁隶端起茶杯。
“因为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
“什么幻觉。”
“身后万马千军。”
☆、屠家村
屠家村本不姓屠。
村子地处豫晋交界处的深山坳里,据传宋时已有人居,始终不算兴旺,后来有位富商和土匪结了梁子,为了躲避追杀,携一家老小仆从近百口搬迁至此。初来的十几年里,富商与村民相安无事,不想他家一个丫头与村里的小裁缝私通,被主子发现,打断了一双腿。丫头一伤一病没几天死了,裁缝悲愤之下跑出村子,找到了土匪通风报信。土匪得知消息,全副武装地杀进来,一夜灭了富商满门,又听说这里是风水宝地,就占山为王,将此地改名“屠家村”以振声威。多少年后,土匪的后人渐渐放弃祖业,那段历史也被慢慢遗忘,只有他们名前冠上的屠姓见证着发生过的一切。
“不过这只是传说,真假已不可考。”齐谐给故事落下句点,车窗外的遮光板急速后退。
七座SUV行驶在高速上,一路去往西北方。
驾车的还是张师傅,齐谐和丁隶坐在后座,中间隔着两只登山包,钱助理和方寻没来,改从静坊拨了两个男人做帮手。
坐在副驾驶的名叫马昌,嘬着烟和司机聊得火热,和尚头,膀大腰圆个子高,穿一件紧身黑T恤,脖子上挂根金链子。中座那个名叫梁冬生,勾着头不说话,皮肤黑,一身精瘦肌肉,粗眉压得低,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后颈一道刀疤延伸到领子里。
车轮碾过近七百公里的路程,下午五点拐入沁阳,齐谐决定隔日进山。司机找了一家商务酒店,跟前台开了三个标间,分了房卡要往里走,丁隶突然跟了上去:“张师傅,我们一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