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门打开了。”
一道闷沉的响声后,门内现出一道人影,弓着背,显得有些佝偻,这人提着一盏破陋的灯笼,风过一阵,一点微弱的火苗摇了摇,挣扎着,兀自燃着。
蒋方铎认得这老丈,应该说,绥林县里没几人不识得他。
林家的当家,林仲。
林仲攥紧手中的灯笼,慢慢回头望了一眼宅院,旋即,艰难地跨过了那道极高的门槛。他记得这道门槛原先并没有这么高,后来林家的声威渐旺,这门槛也越来越高,却不想,如今竟是高到他勉强才能跨过的高度。
不知是他的心太高,还是人已老。
“蒋大人,老夫特来自首。”
林仲哆哆嗦嗦地匐下身子,恰好灯笼里的那点毫光照上他须发皆白的面容,仅剩的,只有苍老,和颓败。
蒋方铎居高临下,面上神色不动,然心底却已波澜大震,林仲招认,两个月里,绥林县六起命案,全是其一人所为。
如何认定猎物,如何施以毒手,如何撇清嫌疑,老人家说得钜细靡遗。
然而,最紧要的那一点,他讳莫如深。
“林老,林家在绥林多年,家业甚大。令公子而今也是衣锦还乡,本官不明白,林老为何要平白弑杀那些无辜之人。”
林仲杀人,因何而杀。
蒋方铎明知故问,更明知林仲是答不上的。
“林老,杀人之罪,按本朝例律,可是要偿命的。”
蒋方铎认定了凶案乃是林子慕所为,林仲护子心切,故而才会要一人承下所有的责任。
“老朽知道。”
蒋方铎忍不住追问:“那林少爷可知道?”
林仲猛地抬头,苍老的面容上,双目通红,颤抖着一张枯涩的嘴唇。
“吾儿……吾儿早已死了……”
林仲拦在门前,挡住了身后浓郁的黑暗,仿佛这人从暗中走来,便指望能掩去了世间所有的丑陋。
蒋方铎的手搭上林仲的肩膀,不料这老人站得纹丝不动,怎么都不肯移开半步。
“林老,人是不是你杀,本官自会有决断,不会冤枉无辜,自然也不会放过真正的凶徒。”
蒋方铎让衙差把林仲强行带走,老人苦苦哀求,求蒋方铎治他的罪。
“是老朽一直自欺欺人……自欺欺人……”
林宅的灯火又重被点亮,驱散了一室的阴暗,蒋方铎这才发现,满院都是碎了一地的瓦砾,墙倒屋倾,就连地上的青石板竟也无一处是完整的,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不知要有什么样的破坏力,才能让一座好端端的林府,在一息间,犹如山崩地裂,摧成了半壁残垣。
风中弥漫不曾散去的尘灰,有点点的金光散在其中,恍似今夜里不见的辰星,闪烁。
薄薄的雾霭里,忽的传来一双争执声,由远及近,传得断断续续。
一人无赖着说:“哎哟,手折了,走不动了。”
另一人道:“阿辰,你是伤在肩上,何时伤到腿了。”
一人接着道:“老夫从头伤到脚趾。”
另一人笑出了声:“阿辰不是不让我近三尺之距么。”
一人暗暗咕哝了番,蔫了。
跟着却是一声低呼,再来,便是蒋方铎见到雾色中步出一人,怀中打横了一人。被抱着的白辰瞧见蒋方铎,难得生了些羞赧,便索性往齐川的怀里又是拱了拱,掩耳盗铃,大概便是他现在这般。
齐川笑他,拱来拱去是猪么?
“猪比老夫惬意多了。”
齐川经过蒋方铎的时候,白辰还是探了脑袋出来,同蒋方铎打了个招呼,顺便让他把地牢里的玄苍放出来。
这连环陈尸案算是半了结了。真正的凶手,蒋方铎自然是擒不住的,所以白辰只能把那个帮凶送给他。
蒋方铎其时方知,林仲也不曾骗他,他自己也不曾猜错。
林仲确是因为护子,成了妖畜的帮凶,弑杀无辜之人,为了独子能够死而复生,只是终究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天色泛白,晨露渐渐消褪残余的结界,狼藉斑驳的林府,俨然不再往日风光。唯有门前两盏熄灭的灯笼破落地摇曳着,孤单,寥寂。
衙役里里外外检视了一遍林宅,发现这林宅上上下下竟是不见一人,生人,死人,都仿似平地蒸发了一般,不过一夜,竟是成了一座死宅。
右边那盏摇曳了许久的灯笼发出“啪”的声轻响,垂直掉到地上,摔破了灯面,露出内里已经流了一夜的烛泪。
巷子外又是聚集了层层的人群,闲言碎语着这里的异状。彼时,空中突然飘起了细碎的雨丝,白茫茫的一片雨幕朦胧了整座林宅,迷迷蒙蒙,却是再也见不得真切。
蒋方铎负着手,站在石阶前,捡起那只破了的灯笼搁进门内,转身对衙差道。
“封门。”
大门划出刺耳的声响,一点一点地合拢,两张长长的封条彻底将林家封尘。
山道的尽处是一片墓场,当日府衙将六具无人认领的尸身埋在了此地,石碑上简简单单地刻了几人的名字,全部的都只有一个卒年。
生何时,无人知。
石碑前,齐川替白辰打着伞,整张伞都几乎遮在这人的身上。
“若我早一步入局,或许他们就不用死了。”
齐川刚要寻思劝慰,就听这人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若我早一步入局,说不定死的就是我了。如此想想,还是死他们好了,至多老夫清明冬至,替几位多上上香。”
齐川伸手想去搂他的腰,被白辰拍掉,又继续叨叨:“再者,老夫已经将谋害几位的妖畜斩灭了,几位可以安息啦,早日往生,早日离苦海。阿弥陀佛。”
白辰双手合十,大抵是和玄苍呆久了,也是有模有样的。
白辰不知不觉念了段往生咒,齐川陪在一边,一直到他念完方才开口:“山上风冷,你伤还没好。”
“……知道了。”白辰沉唔着应道。
白辰转身,齐川的那把伞也赶紧转了过来,然而两人没走几步,白辰却在一棵树前停下,笑道。
“蒋大人,你在那棵树后面待了很久了。”
那棵瘦得跟竹竿似的树后尴尴尬尬地钻出一人。
蒋方铎原本只想来拜祭亡者,不想却碰上了白辰和齐川,他与二人数日未见,何况两人间的小举止又实在有些亲昵,蒋方铎一不留神,便不知不觉站到树后去了。
那日林府之后,蒋方铎便忙着处理案件的后续,忙着稳定民心。
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才发现白辰派了那只聒噪的八哥来找他,蒋方铎记得那鸟叫“大黑”。
大黑在他的窗户前啪嗒啪嗒着翅膀,蒋方铎把他放进来后,大黑神气活现地在他案上踩了两大圈,趾高气扬,又傻傻呆呆的模样,有时真的有点像白辰,蒋方铎心想。
“回寺里啦!回寺里啦!回寺里啦!”
蒋方铎知道这鸟说话的习惯,必须得溜完三遍,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他溜完了三遍,还在他的案宗上溜了一条屎。
“该死的臭鸟!”
“砰!”蒋方铎抓起书镇砸了过去,然而大黑飞得快,知道做错了事,翅膀一扇,几下便杳杳无踪了。
之后便没了音讯,不曾想,竟在这墓地遇见了白辰。
“蒋大人,案子都搞定了?”白辰笑嘻嘻地问,嘴角挂着笑容,不过脸色依然还是不好,苍白得可怜兮兮的。
蒋方铎取出一大袋银子递给他:“管事备好了很久,只是你一直没有来。”
白辰“天真”地问道:“那大人今日怎么带在身上?”
“你不来,只好本官上长空寺去了。”蒋方铎叹了声,扫了眼齐川,“既然在这儿见到,便直接给你吧。”
“咦,沉了不少嘛。蒋大人,这回有些慷慨啊。”
蒋方铎移开两步,来到老顾头的坟前:“降妖不易,当日我既然答应了你,又怎能失信。”蒋方铎点了三柱清香,烟雾绕上他的指间。
“不过……白辰,你若要走,便走吧。”
“呃?”
白辰忽而一愣,木讷地转向齐川,齐川笑着指了指自己,白辰“啊”了一声,顿时恍然。
“蒋大人莫不是以为老夫要跟他走吧?”白辰连连摆手,“他一没住处,二没家世,要老夫跟他走,岂不是跟他去喝西北风。何况当日老夫既然答应了大人,又怎能失信。只要……大人不嫌弃多一人蹭在府衙白吃白喝就好。”说着,还真嫌弃地睨了下齐川,齐川浅浅一笑,只当作这人在对自己抛媚眼。
蒋方铎立时答应:“本官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二位。”
他到底浸淫官场多年,该退时,尽量会让自己退得干干净净。而那厢的齐川,自然也是个懂眼色的,顺着蒋方铎的话客套说:“多谢大人这几年对阿辰的照顾。”
蒋方铎面上唇角微扬,眸底却掩起了多年的情愫,藏得滴水不漏。
下山时,齐川拉着白辰堕在后面,咬着某人的耳垂:“不过几年,竟敢给我处处惹桃花。”
白辰脸上登时一阵滚烫,想要逃跑已来不及,这一下是被人结结实实搂了个满腰。